塑像用的红土正是是七老汉找来的。村子北山两个隆起的山峁中间有一条陡峭的斜沟,叫红土沟,整个沟里寸草不生,但却长了一沟艳红的泥土。沟里的红土比别的地方的红土紧密,坚实,粘性大,但也性子紧,干燥后容易开裂,所以七老汉找来的是山沟表皮被太阳晒得酥软的红土,由于长期的风吹日晒,这些红土的性子早被盘下来了,一捏就碎,正好团泥塑像。
七老汉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干着活。他把这些赤红的土块一块一块地放在石臼里,捣碎,过箩,最后把细红土归进大瓦缸,从缸壁慢慢渗入清水。等水没过了土,就在缸口蒙上一层塑料纸。几天后我们揭开塑料蒙纸,就发现缸里面的红泥已经细腻软和如油脂,这就是上好的红胶泥。再用长纤维的安徽红星宣纸兑水捣成纸浆,和入淀好的泥,放在大铁皮上用棍子反复抽打,使得纸桨和胶泥完全融合在一起。当然,这些粗笨的活计最后都是由我来完成。我找了一块垫子,放在黑爷庙大殿的台子,盘腿坐在上面用棍子抽打泥巴,翻来复去打了三天。到最后,那些泥巴被打得极为筋道,像橡胶一样,抓一把都不沾手。我就按照李先生的要求,把胶泥切做方块子,用塑料纸一块一块地包好,码在台子上备用。
在我备泥的这几天,七老汉用剩余的红胶泥做了一个极为精致的火炉,是专门熬煮罐子茶用的。火炉干燥以后,我们马上生火煮茶,那燃料便是郭师傅做神像架子剩余的老榆木疙瘩,火头很硬,噗噗地冒着蓝光。等到红泥炉子被烧透,就可以在平整光滑的盘面上烤上山下带来的发面锅盔。不到一刻钟,锅盔会被烤得焦脆可口,一口咬下去,听得见脆响。熬茶的罐子是个老旧的砂罐,在里面先后加入茶叶、桂圆、焦枣、枸杞、冰糖和葡萄干,再注入清水,放在火炉子上熬煮。这些活一般是由郭师傅操作,我们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一个白瓷茶盅围在火炉周围候着,等到熬煮得差不多了,他就高高地掌起砂罐,给我们每人茶盅里注入一点赤红的汁水。这时候,你可以先咬一口酥脆的发面锅盔,再就一口浓酽的罐子茶,真是好味道。当然,这味道还包括几个人围坐在火炉周围慢慢说话的亲切。
有了这个红泥火炉,我们此后的早点和饷午饭基本都是这么吃喝的。那时候,喝着茶,吃着馍,听着李先生不紧不慢的话,总感觉风轻轻的,太阳暖暖的,时间也像个懒汉,慢慢地摇晃着。
那个红泥火炉我们在山上先后使用了两个月,活干完下山时,我准备带回家用,结果不小心摔碎了。后来经常想起它,有一次给学生讲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我记得还问过他们有没有体会过几个人围炉而坐品茶聊天的亲切。因为这首诗就证明了在唐代,那个极为重视友情的时代,就有红泥炉子起了它的作用:“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只是一些回忆吧,而我也有好久没有和人围着泥炉子煮茶聊天了。
在我们和泥打泥的时候,李先生不太放心,一直蹲在旁边看,因为一把好泥是塑像成功的关键。他说咱们这土真好,他大半辈子走南闯北,去过好多庙宇,塑了无数神像,最后发现,还是家乡的土最好。
说来也真是奇怪,老家那那么多的黄土山包中间,忽然就生长了这么一沟上好的红土。整个红土沟远看就像用刀剖出的滴血的伤口,翻出里面红艳艳的肉。虽然沟里寸草不生,但它的两边山峁子上却生长了不少的沙葱。或许是因为红土的滋润吧,这沙葱要比别的地方的更为胖实,更为鲜嫩,味道也更为辛辣。雨后,采来一簸箕沙葱,洗干净,切成段,捣成泥,就着莜豆面糁饭或者荞面搅团吃,很香。但小孩子的兴趣并不在这里。当时我们每个人都掌握了用红胶泥捏制各种小动物的技巧,但最好玩的,还是红泥捏出的响响子。削好一个拳头大小椭圆形的土块,在外面包一层和好的红泥,等到半干了,用马尾丝小心地勒作两半,掏出里面的土块,再蘸水粘合在一起,钻开几个小洞,凉干后就可以哇呜哇呜地吹了。
由于胶性大,所以一些通常的资料里都把这种泥叫做红胶泥。但老家都把它就红窖泥,它也是做水窖不可或缺的材料。
老家干旱,有时候一年也下不了一场透雨,人畜的饮水变成了大问题。所以基本每家人都挖了水窖,以便收集雨水,做日常生活之用。为了防止窖水变质,窖得挖十几米深,并分上下两截,上半截不盛水的部份叫旱窖,下面三分之一以下盛水的部份就叫水窖。当时没有水泥,防止雨水渗漏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水窖部分靠上一层很厚的红窖泥,这层窖泥不仅可以防止渗水,而且还有净化水质的作用。在窖壁上掏出一排排里大外小的马眼,用力依次填进红泥团,再在外面抹上一砖厚的红泥,然后用木棰蘸上胡麻水反复拍打。这是一个非常耗时耗力耗功夫的活计。每天早晚趁着气色潮湿各拍打一次,一直要拍打二十多天,直到表面不裂缝且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来。那年我家在场里挖了窖,三叔每天按时去下窖打泥,从窖低传来的沉闷的啪啪声回响了几十天。现在想来,在老家吃一口水真不容易。当时村户人家找媳妇,媒婆子领着姑娘来家里验财产,第一要过问的便是有几口窖,放满水了没有,第二才检验粮仓屋舍,牛圈羊圈。
上天真是有好生之德,才赐予了我们这一沟艳红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