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女人(六)

            血浓于水的深情厚义


富昌一直在永平村的妹妹家里寄住,他把自己蒙头关了三天,不吃不喝。后来,妹妹平昌实在没办法,便给远方教书的大哥挂了一个长途电话,请大哥来救二哥。

平昌念了三年书,认得些字,人聪明伶俐,性格高傲强势,也曾跟母亲斗气自己搭乘火车跑到大哥那里去过一次。她本不想惊动大哥,怕大哥工作忙,抽不开身。

可是,现在倔强的二哥不听她的劝啊!不吃不喝,天天躺床上跟个傻子一样,迟早要出大问题。她怎么能眼睁睁白瞅着她可亲可爱的二哥消沉堕落下去呢?她自小跟二哥最亲,二哥一直对她也是百般宠爱。在娘家,二哥什么都听她的,哪怕她与那些二嫂发生什么矛盾磨擦,二哥也总是向着她哩。她服从母亲的安排结婚后,才发现自己嫁了一个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赌鬼。

于是,家里家外的活全落在个头小小的平昌身上。她一个女人家怎么奈何得了耕田梨地的粗活呀?她那几亩水田年年都是心疼她的二哥给帮忙翻梨耕耙的呀!大集体时还勉强过得去,磨磨洋工也过去了。现在土地承包私人了,若没有二哥,她都不知道这么苦难艰辛的日子怎么熬得下去呢?

她常想,自己其实与那些死了丈夫的寡妇没什么区别!她那个高大魁梧的白皙脸丈夫就是个花瓶摆设罢了,白白糟蹋她拼命辛苦种来的粮食,还空占一席之地。若是死了还好,凭她的头脑和模样还可以再找个好的下家。

她无数次想挣脱这桩婚姻的绳索,像断线的风筝再重新飞往别的天空。

她无数次想过要离婚!

尽管,她知道在弹丸之地的永平村,从古到今只有休妻是天经地义的。至于离婚,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事情。社会上普遍的道德观念,好女不嫁二夫,离婚的女人自然不是好女人了。

为此,小个子的她常常被丈夫打得片体鳞伤。当牛一样把头摁进水缸里,差点断了气。她居然无所谓的,早死早投胎,还能早点解脱了人间地狱一样生活。

可是,她却终究对人生做不到绝决的告别。对于活鲜鲜的生命,那个上苍赐予她的宝贝一一一她的女儿。还有那个隐藏着的,不愿诸之于众的担忧和顾虑。她怕彪悍而粗暴的丈夫为了报复她而伤害她二哥!在这片土地上,二哥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靠山!

她无法抛弃这些生命里挚爱的亲人!她得咬紧牙关继续在人生这条单行道上奔跑,跑向生活残留的那道希望之光,跑向岁月苦尽甘来的梦乡,直到一头扎进生命永恒的轮回里、、、、、、

现在,她能为二哥做什么呢?

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每天带着二哥的女儿和自己一岁多的女儿,烧茶做饭,地里田里的活全搁下不管了。

人在生活中遭受重大灾难和创伤的时候,往往都无心力去操持什么俗事家务了。人们就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爬在时间的角落里忧伤地舔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喘息着,缓一口气。

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所有的努力与奋斗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可笑和荒谬!

但是,平昌还是不愿放弃二哥。他把希望寄托在大哥的身上。因为她知道,大哥是娘家的主心骨,是一个家族的骄傲与荣耀。

大哥叫全昌,一米七的个头,长得英俊潇洒,宽额头,高鼻梁,一副十足的知识分子气质。他不但学识渊博,高瞻远瞩,而且从小就胆识过人。平昌十几岁的时候,就背景离乡出门求学谋生去了。凭借自己的聪明才干及坚持不懈的努力精神,他顺利拿了国家的“铁饭碗″,做了一名师范老师。

全昌从此便成了王家村第一个走出去的大人物!而且,他还鼓动一些村上的其他同龄人出门去城里求学。受他这头“领头羊″的影响,后来,村上又出了两名公家教师。

全昌一开始工作,便接弟弟去读书。那是1958年的事情了,正是全国上下农村搞大深耕的艰难岁月。那年,弟弟富昌才十四岁,刚好小学毕业。当大哥的总一门心思想要把自己唯一的亲弟弟培养成材。让弟弟通过寒窗苦读走出农村,脱离农民的阶层,走向更宽广的世界,过上更优越的好生活,不用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地在黄泥土地里刨日子。所以,二十二岁的他都还没有谈恋爱,更没有考虑自己所谓的个人终身大事。因为,弟弟读书成材的事不光是他的责任,也是为了兑现对死去父亲的承诺。

可谁曾想,弟弟只读了一年书,便偷偷跑回王家村了。八百里路,身无分文的弟弟,一路偷爬汽车,一路徒步回到了家里。把全昌急得满城贴寻人启事,动员全校师生把全城翻了个遍。

半个月后,他才收到弟弟的信,说已经安全到了家里。

弟弟信里写道:

“尊敬的大哥:

见字如面。

我巳于昨日到家,望放心。我不辞而别,你定急得要命。你骂我,打我吧!、、、、、

我回家,只是因为想母亲了。我不想再读书了,也不想成材。我若也端了国家的“铁饭碗″,以后谁在娘身边照顾娘呢?

哥,我辜负了你的良苦用心。我只想留在母亲身边尽人子之孝,给母亲端茶送水。加之,现在生活艰难,两个妹妹小,娘又是个妇道人家,田里活哪吃得消,家中是急需一个男劳动力的啊!

哥,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祝哥哥工作顺利

                          弟富昌敬上

                            1959年9月25日”

关于姊妹们的往事就过电影一样,一桩桩,一幕幕在平昌脑海里闪过。热泪盈眶的她觉得內心又多少充满了一种力量,她相信大哥有能力把二哥从水深火热的灾难里解救出来。

而全昌接到妹妹的电话,犹如一个晴空霹雳一般让他惊恐万分。

第二天,他便火速赶乘火车,第三天中午便到了妹妹平昌家里。

弟弟富昌夫妻二人一把火把父母辛苦挣下的那三间高大敞亮的木房子烧成了灰土。弟妹坐了牢,弟弟绝食。他从妹妹平昌的口中简单得知的信息就这么多。

一路上,单凭着妹妹几句简短的信息里,全昌就已经看到了事情的严酷性是非同一般的。他非常清楚,弟弟这些年的处境,正如一个陷入沼泽地的人一样,越挣扎便陷得越深呢!满以为弟弟前几年结了婚便从此可以安定下来,谁想命运又唱了这么一出戏呢?以后,弟弟该咋整啊?

他做梦都巴望弟弟比他过得好,早年间想培养弟弟读书出人头地。而弟弟为了帮扶母亲把家撑起而放弃了。他也曾懊恼弟弟目光短浅,可弟弟那份至善的孝心却又感动了他。一想到母亲,他就心升愧疚。一直到母亲去逝,他都没尽过一天人子之孝养。

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去世已经五年多了。

而今,他再次踏上故乡的旅途,何处见母亲的音容笑貌呢?

对于弟妹们,他也常常是爱莫能助。他有了自己的家,又经历了一次失败婚姻的洗礼。他有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在世人眼里,他这个拿了国家“铁饭碗”的人应该是财大气粗,无限风光才对呀!按理帮衬弟妹是不成问题的。谁又想得到,他一个教书匠一个月领几十块钱的薪水,月月都花得精光。因为,吃穿用度,孩子上学,一家人头疼脑热,人情往来,哪哪都烧钱啊!一个从农村出来的知识份子,在城里过的实质上就是个穷人的生活呀!

而弟妹们的不易与艰难困苦,他是了如指掌的。可是,他没有能力帮助弟妹啊!他曾为此抽过自己耳光呢!可又有什么用呢?

生活啊!哪个阶层的人不都是在挣扎,在煎熬呢!?

当全昌走进妹妹的家门时,迎面就撞上正准备出门去河边洗衣服的妹妹。

“大哥!、、、、、、”平昌悲喜交加地叫了一声她哥,泪水便止不住地掉下来。

全昌见妹妹背着一个娃,左手提着一蓝衣服,右手还牵着另一个大点的女娃娃。妹妹一脸憔悴,人显得更瘦了,眼里充满了血丝。

唉!可怜的妹妹啊!全昌心里叫着,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嗯”地答应了妹妹一声,便相跟着妹妹进了屋。

“别急啊!妹妹,你二哥在哪呢?”全昌放下手里的提包,从里面拿出一点糖果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临时给娃娃们买的礼物呢。

“在里面房间里呢!不吃不喝的,人都、、、、、、”平昌一边说,一用手指向堂屋后面最里间的一个门口对大哥说,一时语塞了。

全昌朝里间的房门望了一眼,什么声音也没有,静悄悄的。他估计,弟弟富昌一定能听见他和妹妹的说话声。可是,弟弟没有走出来。

于是,他急切地朝那个房间走去。

当全昌走进房间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只见自己那个倔强的弟弟眼眶深陷,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嘴唇干裂。他卷缩着干瘦的身体,上面盖着条破旧的碎花被单子。他无声无息地睡在床上,动都懒得动一下。

“老弟啊!大哥来迟了!”全昌走近在富昌的床头边上坐下来,对富昌喊道。

一颗豆大的泪珠儿情不自禁地悄然从全昌的脸庞滑落下来。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全昌看见弟弟这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心就如刀绞一样的痛啊!父母亲在世时,总是叮嘱他:长兄为父,一定要照顾好几个弟妹啊!如今,弟弟成了这副模样,他愧对爹娘的一番嘱托啊。这叫他怎能不落泪?不落泪,那是没有到伤心处罢了!

富昌没有反应,还是一动不动地做着他醒不来的白日梦。现在,在他的世界里,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被命运折磨够了,人生这场游戏,他不想再玩下去了。他从十四岁就开始帮母亲撑起田地里的粗活儿,也撑起了这个家的门面,又帮着母亲把二个妹妹拉扯长大。什么事,他不是逆来顺受;什么人,他不是迁就忍让。可是,他最后得到什么?

光是婚姻就把他折腾得五六七伤,他受够了!!他感觉自己完全被命运的狂风大浪卷入了海底,再也浮不起来了。

全昌见弟弟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知道他的身心已经被这场大火烧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现在一时半会还缓不过气来呀。全昌默默地用手抚摸着弟弟头,不知如何是好。

全昌记得,小时候,弟弟被人欺负,他当大哥的二话不说,就帮弟弟出头去了。在那些缺吃少喝的年代,他也可以把碗里的吃食多分一点儿给弟弟。兄弟俩上山拾柴火,他总是背回自己的,然后又跑去接弟弟。弟弟要读书,他也可以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供他读书,而不愿意分一点心思去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那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全身都是用不完的能量,他什么都可以帮弟弟啊。

可是,对于现在都已经四十六岁的他来说,在历经了世事的沧海桑田后,却丧失了帮助自己亲人的能力了。他什么也帮不上弟弟了。这对于他这个当大哥的来说,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一种难言之痛呀!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呼救,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更让人痛彻心扉的事情吗??

但是,理性又告诉他,他不能让弟弟就这样沉沦下去。他得想个法子,哪怕是骂也要把弟弟骂醒。不然,他以后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父母。他这个满腹经纶,喝了一肚子墨水的的知识份子不是白活了吗?全昌想到这里,心肠便硬起来了。

“老弟!你今天必须给我振作起来,一个大老爷们,要死不活地赖在床上算个球啊?、、、、、、大哥知道,你一生坎坷,什么都不顺。你倒是可以不管不顾这样绝食下去,一死了之,全解脱了。可是,你还有个女儿啊!你还是个当爹的,你就丢下女儿不管了?你算什么东西?啊?、、、、、、爸死得早,娘那时一个女人家,拖着我们四个孩子。她老人家因为地主成份,还常常被拉出去游街批斗,折磨成个什么样子,手脚都被麻绳勒出了鲜血,你忘记了吗?可是,娘没有丢下我们,咬着牙不是也挺过去了吗?、、、、、、你一个大老爷们,你问问自己,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吗?你就这点骨气?!、、、、、、亏你还是个孝子崽、、、、、、你给我起来!、、、、、、”全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点上一支烟,一边“吧吧”地吸着烟,一边狠狠地训斥着弟弟。

他越说越激昂,以至于泪流满面而全然不知不觉。

“二哥!你就听大哥的啊!起来,先吃点东西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平昌已经端了一碗稀饭也站到了床边上。她一边给大哥帮腔着说,一边忙着抹眼泪。

富昌还是无动于衷地卷缩着,一动不动。富昌的心死了!

“爹爹!”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全昌扭头一看,原来正是富昌二岁多的女儿,云儿。孩子苹果似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她正挥着两只肥嘟嘟的小手,摇摇摆摆地朝床头的富昌靠拢来。

全昌抽蓄了一下,心就像被毒黄蜂蛰了似的难受。可是,当孩子用小手拉扯着父亲的手时,那个躺在床上的父亲却冷漠地毫无反应,动也懒得动一下。

“你给我起来!”全昌愤怒地冲弟弟吼起来。

只见,全昌冲到床边上,一把抓起瘦小弟弟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一直往外面拖。

“你不是要死吗?好,在死前先去爹娘坟头说一声,然后死在外面!别死在妹妹家里,让妹妹担心害怕、、、、、、、你这自私的家伙、、、、、、”全昌气急败坏地吼着,弟弟已经被他拖到了堂屋客厅里的地板上了。

“大哥!别!、、、、、二哥!你倒是吭一声啊、、、、、、”平昌被大哥这一突发的举动吓倒了,哭着慌忙追了出来。

“哇!”一声,富昌哭出声来了。他还是把大哥的话听到心里去了,他怎能丢下女儿和三个兄妹呢?这些都是他生命里最亲最爱的人啊!

全昌和平昌看到富昌哭出了声来,知道他动了心思了,不会再寻死了,两个人这才把心放下来。

人啊!对于活着,哪里还有比亲人间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更让人眷恋的吗?此生为兄弟姐妹,那得是生命里多少轮回积下的福缘啊!好好珍惜吧。我可爱的人们。

当晚,兄弟二人倾心相谈了一夜。全昌帮弟弟分析了情况,并且给他目前的生活提出了一些建议和安排。房子没有了,可以暂时住妹妹家,农田事务,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等挣点钱再建个木屋吧。弟妹那边,离与不离,得等弟妹出来了才能说得清楚。何况,弟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马上就出生了,离婚的事情不用急。至于,小云儿就由全昌带回城里去先帮忙养着。

于是,第二天,大哥全昌如释重负地带着云儿匆匆忙忙离开了永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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