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林修第一次察觉到,自己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那些声音像是从世界的褶皱间溢出来,细微、低沉,却难以忽视。有时像窸窣的呢喃,有时像遥远钟声的回响,更奇怪的是,它们从不凭空出现,总是依托在现实声音的背后。
比如,楼下小卖部的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歌,他听见歌声中夹杂着某个人的啜泣;雨水敲打窗台,他听见滴落的水珠呢喃着谁的名字;甚至风吹过街角,他也能听出风中藏着的断续低语。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可当这些“回声”愈发清晰真实,他开始害怕了。
他对母亲提过几次,母亲只是笑着说:“你小时候就爱胡思乱想。”林修不再多说,只是暗自揣测,也许这个世界远不止表面听起来的那么简单。
林修有时会想,自己听见的“回声”,到底是世界残留的声音,还是某种他无法解释的存在?
他试着做一个实验——
他坐在地铁站的长椅上,闭上眼,屏蔽掉周围嘈杂的广播、脚步声、行李箱滚动的声音,专注于那些微弱的、被掩盖的声音。
几秒后,他听见了。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声音很近,带着一种焦灼的不安。他猛然睁眼,四下张望。
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孩正低头看着手机,眼圈微红,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像是在编辑一条信息,又迟迟不敢按下发送键。
林修盯着她的侧脸,回响在耳边的那句“对不起”,几乎与她嘴唇翕动的节奏同步。
他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争吵?是不是正在后悔?是不是害怕自己的道歉无人接受?
这并非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有些声音,在它们被真正说出口之前,他就已经听见了。
它们就像是未曾落地的雨滴,在空气中徘徊,等待被世界承接。
他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大概不会按下发送键。
因为她以为,自己的道歉无关紧要;以为自己说的那句“对不起”,落在对方耳里,也不过是地铁站嘈杂人流中的一缕微风。
但林修听得见。
如果他能听见这些声音,是不是说明,这些话也在等待着被回应?
高三的某天,他在学校天台上,听见了一阵奇异的回声——一个男生的声音,低低地、反复地说着:“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林修循着声音望去,才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站在天台边缘,正一步步向前挪动。
他几乎没有思考,一把冲过去拉住那人的手腕。男生回头,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被拉回现实的他,呆呆看了林修几秒,突然蹲下身,痛哭出声。
后来林修才知道,他叫蒋望,是隔壁班的同学。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也从不多说。只是从那天起,他常在林修课间去天台吹风时,默默坐在他身边。两人并不交谈,却似乎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林修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他是因为听见了蒋望的“回声”,才救了他。因为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天赋,还是某种诅咒。
大学时,林修修了一门心理学课程,教授在讲“声音的认知偏差”时提到:“有些人会在正常声音里,听见不存在的回音,心理学上称之为‘幻听共鸣’。”
林修盯着幻灯片上的几个字,心里有个念头悄然发酵:如果这些“回声”并非幻觉,而是现实中残存的某种声音呢?
他想起那些被忽视的声音——被咆哮掩盖的道歉,被车水马龙冲散的呢喃,被世界遗忘的微弱求救。他的耳朵仿佛是某种拾音器,捕捉到那些未曾抵达终点的声音。
如果真的有“回声”这种东西,别人为什么听不见?
他查阅了大量资料,从心理学到神经学,从声音传播学到灵异现象,甚至找到了几个声称“能听见异响”的论坛。但没有一个人的描述和他的情况吻合。
他是唯一能听见这些声音的人。
林修忽然意识到,这种“回声”,也许不仅仅是声音那么简单。它们,是未能传达的情感,是被世界遗忘的声音。
毕业后,林修成为了一名新闻记者。他采访过许多被忽视的人:贫民窟的拾荒老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被遗忘在角落的冤案家属……每当他们说起自己被世界抛弃的经历时,他耳边的“回声”就格外清晰。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相信我……”
“我还在等她……她说过会回来的……”
有时,他会因此失眠,但他没有逃避,他开始记录这些声音,把它们变成文章,让那些被世界忽视的声音被更多人听见。
直到那天,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回声——“林修……”
是蒋望的声音。
他几乎立刻拨通了蒋望的电话。
“林修?”电话那头的蒋望声音有些迟疑。
“你还好吗?”林修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蒋望笑了一下:“挺好的啊。”
林修听得出来,他在撒谎。
“你在哪?”他追问。
“我在……在天台。”
林修的心猛地一沉。他一路狂奔到蒋望所在的大楼,推开半掩的天台门,看见蒋望站在边缘,低头看着脚下的城市。
“蒋望!”林修大声喊道。
蒋望缓缓回头,眼里掠过一丝惊讶。
林修走过去,像当年一样,拉住了他的手腕。“别说什么‘累了’,别再想着逃。你以为世界听不见你的声音,但我听得见。”
蒋望愣住,良久,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风很大,林修听见他埋在风里的低语——“谢谢你。”
多年后,林修写了一篇报道,名字叫《回声》。文章的最后一句是:
“这世上,或许有很多声音被世界遗忘,但它们不会真的消失,总会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