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早晨的公园是我第一个想去的地方。
小路幸也在小说《东京公园》里曾描写过七座不同性格的公园:宁静的水园公园沿着被称为“小合熘”的湖,林荫道旁伫立着笔直的白杨树,公园西侧延伸出的樱堤在春天绽满了花朵;日比谷,一座欧式公园,因为野外大音乐堂的存在而终日天籁环绕;辽阔而宽广的砧公园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世田谷公园因卧了一架蒸汽火车成为了孩童的天堂……
怀着期待和遐想,我乘早班的公交去往郊区占地最大的公园。路程有些遥远,抵达时已是上午十点。
春末夏初的公园被丛生的繁花簇拥着,无限生机伴随视线所及直抵我单调的心。沿着林荫道漫步,牵着手的情侣、推着婴儿车的母亲,不同年龄段的人带着同样悠然的表情从我身边路过。
沿着林荫道我来到通往公园深处的必经之地。云雾花谷里有一面天使花墙,上面开满了粉色的安吉拉。资料卡显示安吉拉是藤本月季中最经典的品种之一。它们的花瓣呈现出娇艳的桃花粉色,并且带有温和的果香。我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资料卡中安吉拉的花语:幸福、快乐、吉祥。随着这几个词语在指尖出现,心似乎也受到了同样的影响。
花谷里除了花墙,还有花廊、花架、花桥和花径,各个区域生长着不同品种的月季,绽放出不同色彩的花朵。
和其他很多热衷于鲜花的女孩所不同,我从前对花并不抱有向往。它们美丽却脆弱,太短的花期使它们过早凋零,只剩下枯萎的花瓣和低垂的头。我不喜欢任何萎顿的生命力,只热衷于永恒的存在与热烈的生机。
但此刻,我却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芬芳,甜蜜的快乐包裹住我。花海征服了我。
在我的周围,有许多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寻觅着拍照的最佳地点,她们穿着款式各异的裙子,手机和相机定格住明艳的笑脸。也许是受到那些女孩们的影响,我用手机摄下眼前仿佛只属于我的那一朵。
复古的奶油滤镜让花的色彩变得有些失真。
或许有时候真实的本然面貌,才能让事物的美丽凸显。
Part2
随着下午来临,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对照着门口派发的公园地图,我继续前行,来到了沙生植物馆。
那是一个很大的展馆,顶层被分割成三角形的温室玻璃所撑起。无数形状各异的沙漠植物中间穿插了印第安部落风格的木雕装饰。我对图腾和符号充满了兴趣,仿佛被古老的神秘所指引。
在仙人掌丛中的一个印第安图腾柱前我停下。白色雪松制成的图腾柱上躺有两张人脸,黄色眼睛和蓝色嘴唇的奇特组合。随着对人脸的凝视我似乎来到了古老的印第安部落。树丛簇拥下林立着高低不等的图腾柱,许多脸上画着彩绘的印第安人在篝火下围绕图腾柱着神秘的自由之舞。
前方有一个拿着相机的同龄女孩。
她留着短发,过于白皙的脸颊上可以看见零星的雀斑,整个人干净利落。女孩身穿做旧的浅蓝色牛仔套装,站在人造沙漠的玻璃缸前拍摄里面的陆龟。
那只陆龟几乎不做任何移动,甲壳因白色的沙而看不清原有的纹路。女孩在玻璃缸前伫立了很久,我想她大概是想拍到陆龟移动的画面。我在那片人造沙漠中来回游走,不时观察着她。她的神色和那头陆龟如出一辙,始终像石头般平静。对于自己想要拍摄到的画面,她带着一份我无法理解到的执着。
我总是任由思绪在我海中流动,哪个思想气球先落下,我就先抓住哪一个。我没有一定要写的故事,对任何想法都持着欢迎态度。
实在是过了太久,女孩准备离开了,在那之前她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向我走近和搭话,“它真的很懒,你不觉得吗?” 反问的语气仿佛我们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她用了懒这个字。我把余光撇向仍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陆龟,的确看到了一份惬意而顽固的慵懒。
我努力挤出回应的微笑,女孩似乎感受出了我不擅交际的窘迫,无所谓似的离开了。
后来,一个人走出沙生馆的时候,有个想法慢悠悠从我身体里长了出来:啊,原来刚刚,我是期待她提出和我结伴而行的。
Part3
地图上的矿坑花园是当天最后一个目的地。
去往矿坑花园的途中我经过了一家露天咖啡店,和伊甸园附近的那家不同,这是一家极具天然感的店。整个咖啡店被花丛和树木所包围,玻璃房间外摆放着白色的桌椅。
菜单写在淡绿色的纸上,素雅而显得生气,而咖啡名字就起得有些普通。我点了一杯热拿铁,坐在了花坛周围的长凳上。
游人们在这里休息,各种声音和气味混杂在空气里。我试图从中找到宁静的一部分。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也来到了这里,但并不是我之前遇到的那一个。此时捧着咖啡的她似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片刻,但被占据的心仍让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向熟睡的天使。
我继续前往矿坑花园。却选错了路线,沿着山路台阶误打误撞来到了公园小山之颠。那里坐落着一座并不太高的宝塔。宝塔一旁聚集着排队等待敲钟的人们。
随着浑厚的钟声响起,在余音的梵铃声声中心灵随之净化。我大口呼吸着山里的空气,那是和城市和伊甸园都不一样的,混杂着森林朴素木质味的新鲜气息。
我伏到栏杆上俯瞰,一整个矿坑被收入眼底。矿坑花园其实并不如它的名字,里面没有矿石也没有花,它是矿石坑下的一片湖,一座白色、弯弯绕绕的桥如长蛇般睡在水面上。
下山我走了另一条路,要去真正的矿坑里看一看。
入口是一个深邃幽暗的通道,穿过笔直而狭小的空间我来到了一个驻留台上,可以通过玻璃看到湖面。继续向前走过下一个旋转楼梯,渐渐接近了湖面。踏上桥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这是一座浮桥,随着行走会有一种摇摇晃晃的轻微眩晕感。浮桥的中央矗立着一个更大的平台,那是可以看见瀑布的最佳地点。
我在平台上停留了很久。城市中很少能看到这样大的瀑布,就连在书中我也很少见到过。水流从刚才的山顶间的峭壁缺口倾泻而下,溅起的水雾弥漫在空气中,带来清新湿润的感觉。
周围的人一波接一波地从我身边走过,我置身在不断穿梭的人群中,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想:
要是刚刚的女孩和我一起来这里就好了。
Part4
回到伊甸园,行走一整天的疲惫感包围了我。我躲进被窝拿出放置在床角的笔记本,在陷入睡眠之前,我与困意挣扎着,匆匆写下了几个关键词:花、印第安、拿相机的女孩。
又做梦了。笔记本似乎忘记了合上。
梦中的画面不断切换。我好像独自来到了电影院,偌大的电影院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又看了一遍《摄氏零度·春光再现》。电影混剪了原片中很多没有出现过的画面。歌曲《Cucurrucucu Paloma》随着关淑怡扮演的女人的出现而缓缓切入,“Paloma”在西班牙语中意为“鸽子”。午夜计程车上,短发的她探出车窗,神情淡漠而自由,脸的模样随着镜头移近而被放大,逐渐和我白天见到的女孩重合了。
醒来后我迫不及待想写一个关于女孩的故事。
我首先开始回忆沙生馆里的相机女孩。她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似乎变得有些模糊,我努力重现着当时发生的和想象她离开后的事。但她似乎只热衷于拍摄陆龟行动这一件事,周围的其他事物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等待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她也会像我一样时时涌现白日梦境吗?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还是只有我会这样?
但我知道至少帕蒂也会有那些意识不受大脑控制的瞬间,这让我感到些许安全。
我迟迟动不了笔,只能让自己沉浸在想象中。她离开后或许和我一样也去了矿坑花园,拍下了那条美丽的瀑布。又或许她去了其他地方。她留给我的感觉是自由而随性的。那台相机是她的第二双眼睛,也是替她记录下片刻瞬间的存储器。
直到肚子咕了一声,我才意识到时间又已经在飘忽的思绪中无形流逝了。我再次走出房间,像往常一样去了熟悉的日料店。
日料店的老板是我为数不多的熟人之一。一名在日本旅居过七年的南方人。他所制作的料理既保留了传统日料注重食物味道平衡和谐的特点,也结合了中国南方菜系的烹饪方式。我点了烤鳗鱼饭和一份相对清淡的煮豆腐。糖醋酱汁的酸甜感被豆腐的平淡所中和。
离开日料店后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强烈的愿望充斥着我的大脑,我想要再次遇见那个女孩。在我的猜想里,相机不离手的她或许是那个公园的常客,于是接下来的几周里,我隔几天就会去往郊野公园。然而一个人的漫游似乎不再那样充满乐趣,我始终在等候和期待她的出现。寻觅无果后我就会回到那家日料店吃晚餐。
日复一日重复这样的动作。
Part5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终于等到了她。
女孩仍然手拿相机,并且似乎只对动物感兴趣。
我隔着几米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她的步子很慢,一直在寻觅拍摄的猎物。随后她在一棵树前停下,我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树上停着一只灰色羽毛的鸟,头部和颈部覆满白色斑纹。女孩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轻轻转动镜头,调整到最佳参数,随着鸟儿振翅飞离枝头,女孩开启了连拍模式。她的眼神和上次一样,依然专注而坚定,仿佛与鸟儿有了一种默契。
“又是你。这次要看看吗?”她再次发现了我。
我带有迟疑,对相机女孩的无限好奇推动着我的双脚,但我的喉咙却发出不受使唤的声音,“好……好啊。”
她被我的反应逗笑了,开始向我展示她所拍到的画面:照片捕捉很好地到了那只鸟刚刚起飞的瞬间。在画面中,鸟的身体笔直地竖立在一根细枝上,双脚用力推开,从而展开了羽翼。
女孩对我说,“它叫白头鹎,是这里常有的鸟。”
“你经常来这里吗?”我忍不住问她,这次的语句连贯了些。
“没什么事就会来看一看。”
我们结束了简短的对话,却默契地结伴而行。女孩的话并不多,注意力还是集中在相机和要拍的动物上。我仍然扮演一个观察者的角色,在心里绘着关于她的速写。
女孩今天依然没有任何妆容,脸皮显得更单薄了,甚至可以看到雀斑下毛细血管的存在。她穿了蓝白格纹的背心,露出有着健康肌肉线条的手臂。她似乎很喜欢蓝色,搭配了和上次相似的牛仔七分裤。我想蓝色或许可以代表她的性格底色:冷静、沉着。
我对相机并不了解,但女孩的镜头和上次带的明显不同。这次的相对更长也更笨重。这大概与她想要拍摄的对象有关。她对相机很熟悉,所有的动作都果决而利落。在与我为数不多的对话中,我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难以亲近的人。
我们一起去了更多的地方。她拍摄每一种动物都用了不一样的手法:快门模式和高速连拍去捕捉蝴蝶,而在鹿苑里,她用更多的时间去等待。
夕阳逐渐将天空染红,离开前她回头对我说,“对了,我叫周宁。明天早上还在这里见面吧。”
我在脑海中紧握她的名字,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胸腔里升腾。
我终于有了一个伊甸园以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