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因为问心无愧,就不怕奶奶那种专注、锐利,洞察一切的目光。她觉得时间宝贵,就先开口询问:“奶奶,阿爸出院了吗?姆妈和小妹都好吗?”
“都好,都好,除了手上的癞疥疮,身体都挺好的。你阿爸在医院里只住了两个星期就吵着出院了,幸好那一拳没有打在眼睛上。现在鼻梁上仔细看起来有点凹凸不平,鼻头有点塞,还有头晕,其它都没啥问题。”奶奶说着就停下来,好像在犹豫着,有件事要不要说?最后她吁出一口气,决心还是说。
“我和你娘开始都瞒着你阿爸,只说你到一家大公馆去当小大姐。你阿爸多聪明!从你娘吱吱唔唔样子就感到有事瞒着。一天他大发脾气,要用头去撞墙,我才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你阿爸去找方伯伯商量,方伯伯急得马上拿出家里的老底200元钱,要你阿爸凑足600元,马上来赎人。结果拿出合同一看就傻了眼,你晓得‘5倍’是啥意思?就是说,如果不做满一年,就要付出3000元才能回家。大家气得翻白眼,去问陆月庭,他推脱当时在烟榻上睡觉,合同情况一概不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腔调。你阿爸说,等你一年回来后,家里再穷,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你去上学。”
雪莲终于知道:“这贼婆娘坚持要在合同里写上罚‘5倍’这两个字的分量。而且还有更险恶的用心,他们要在这一年里用各种理由罚我在大烟馆里耽下去,逼我走百灵的路!”她想到这里就哭起来。
奶奶只以为孙女为‘5倍’两字而气恼,就连忙安慰说:“这事都怪奶奶,我也忒急了点,相信‘老枪’陆月庭的话,快点拿六百块钱去付手术费。没想到,只要迟一天,景琳就送来500元,他为筹措这笔钱要去做一年的家庭教师呐。真是天数呀!阿囡你命里注定要受这一年的罪就是逃不过。反正一年的时间也不长,咬咬牙就过去了。”说完,老太也撩起衣角揩泪。过了一会,老人又问:“你在这里还好吗?两个烟鬼待你可好?”
雪莲见问,引起激烈的思想斗争,照她的本意,就想痛痛快快把二个月来所受的折磨都倒出来说给奶奶听,一泄心中的怨恨。但她知道奶奶和阿爸的刚烈性子,如果把这里的情况一说,他们一定会吵上门来,闹得天翻地覆。吕麻子平时吹嘘,早年拜在上海大流氓黄金荣门下,自己也收了一、二百个徒弟。他打架斗殴凶狠,杀人不眨眼,他的一条腿被仇家打断才退出江湖。但门徒众多,这股恶势力还在,说不定奶奶,阿爸的命搭上也不解决问题。这些罪还是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到了明年8月,实在瞒不过的时候再说。
雪莲打定主意,就揩干眼泪,镇定地说:“我在这里还好。就是早晨起得早,晚上睡得迟,不太习惯。幸亏阿妈待我好,重的家务劳动都挑了去,我只是拣菜,洗碗,扫地,收拾房间。烟客来了有老板和老板娘,百灵接待。这里吃得比家里好,都是雪白的大米饭,我和阿妈在灶间吃,每餐有一荤一素一只汤。”
雪莲这里说的有真有假,因为她在奶奶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谎,所以老太听了都信以为真,心里非常高兴,就说:“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听了你这番话,我今朝夜里回去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阿囡,我可怜呀,自从你出来后,我每天夜里都要做恶梦,不是吓醒,就是哭醒,弄得一家子都哭哭啼啼。我回去同你爹娘说,他们如若不信,等癞疥疮好了自己来看你。”
雪莲又问起家里的生活情况,奶奶笑眯眯地说:“阿囡,这点就不要担心,有了六百元钱,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住医院只用掉三百元,以前从大家手里凑来的钱都还了,还余下二百多元作日常开支,估计到今年年底家里生活没问题。”雪莲听到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高兴,“自己总算为家里挑起生活重担,救了爸妈的急,在这里再苦再难也就值了。”
奶奶心里一快活,就打开话盒子,滔滔不绝地讲起葫芦街这两个月来四邻八舍的新闻:“街里出了许多想不到的事。三宝爹骨折好后已经和阿唐娘结婚,老头现在身上弄得清清爽爽,一天到晚笑眯眯,家里有了一个女人到底不一样!”花席店老板娘从崇明回来了,人瘦得像只猴子。花席店老板拍桌拍凳不肯收留,两个小囡哭着要娘,才算让她住下来。男人看见老婆不说一句话,这种日子也难过得很呀!邻居背后都说,‘这女人活该!’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拍拍屁股走人,想不到现在花席店又撑起来了,阿姐一家还开起老虎灶,这叫‘瓦片也有翻身日’,做人千万不能‘狗眼看人低’。”
奶奶还想继续往下讲,雪莲一抬头看见福妈在弄堂口东张西望找人。她赶紧对奶奶说“东家催我回去了。”老太扶着木栅站起来,一边苦笑着说: “我好像还没说几句话呢,唉!端人家的碗,只能受人家的管!你回去吧,我是坐黄包车来的,也叫黄包车回去,因为不认识路,也摸不着电车站。这次来,我怕传染,所以啥东西都不买。”
雪莲从衣袋里摸出几粒“老黄瓜”给的巧克力夹心糖,要奶奶带回去给玉莲,说:“阿姐好想她!”说到这里低头潸然泪下。
雪莲和福妈一起送别奶奶回到鸦片馆,一开后门,就听见底楼前厢房传来一片吵闹声。有人在拍桌拍凳怒吼,女人孩子在那里哭叫,还有吕麻子、“老黄瓜”在高声骂娘。福妈告诉雪莲:“已经吵了一个多小时,一个绰号叫‘小诸葛’的烟客,今朝偷了他老婆卖血的钱来吸烟。真作孽呀,这个女人拖着9岁的儿子,6岁的姑娘找到这里。我看她脚背、面孔都肿得很厉害连说话也没有力气。听她说,为了养活儿女,已经卖过几次血了。男的对家里死人不管,现在又偷了家里这点卖命钱,女人气得带着小囡来同他拼命。据说这个烟客原来是八仙桥一家钱庄的阿大先生(相当经理)是挺精明能干的一个人,自从吸上鸦片,没有精力经管业务,弄得信誉扫地,被东家辞退,只几年光景,就败落到这种地步,鸦片真是害死人啊!”
过了一会,前厢房的声音静下来。吕麻子和“老黄瓜”来到灶间,看见雪莲,那婆娘就问:“听说你奶奶来过了,老太现在人呐?”雪莲淡淡回答:“回去了。”麻子夫妇俩对望了一眼,会心轻蔑地一笑。女的转身上了楼,男的拉高大嗓门骂:“操那!这只烂污货也不看看,敢到爷的房子里来哭吵,败坏我的财运,我挥手两耳光,一脚,她就连忙滚了。啥人今后敢来吵,我不论老少,都同样对付!”说完他向雪莲邪恶一笑,露出四只光灿灿的大金牙,也转身上了楼。
雪莲当然听懂麻子这番高调是唱给自己听的,感到刚才没有告诉奶奶这里的实情是对的,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否则一场暴风雨降临,家里可能再次遭受泼天大祸。她心神恍惚地看着这恶魔离去,回转身寻福妈,却见福妈坐在墙角拉起身上的围裙在拭泪。雪莲赶紧过去挨着她坐下,轻声细语地问:“阿妈,为啥哭呀?是不是我……”
福妈听得雪莲这样问,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哽咽,一边说:“哦,阿囡,这不关你的事,阿妈心里苦,哭哭胸口舒服点。”
“阿妈,把你的苦说给我听听,我猜你大概是想囡?”
福妈哪里经得起雪莲这一问!好比一把尖刀直刺她的心窝,突然一声悲号,滚倒在地,把雪莲吓得手足无措,搂着福妈哭叫起来。福妈连忙稳住心神坐起,拉住雪莲说:“阿囡不要吓,阿妈不哭,阿妈不哭。”她为自己和雪莲拭干泪,然后伤心地说:
“你已经几次问起我家里情况,我一直不想说,因为说起来揪心的痛。我一家也是被这千刀万剐的鸦片害的! 我娘家住在上海近郊的青浦赵屯。爹是读书人,考取秀才后,在乡里开办私塾,家里五亩水田,养育我姐弟两人。娘家虽是清贫,但一家和睦,能够温饱。由于我年轻时长得好看,能看书识字,女红家务样样出挑,周边许多人家上门来求婚。爹娘千挑百选,还是选错了人。我男人是青浦沈港人,是个独生子,家有良田60亩,长工,女佣三、四个。公婆爱子,从小娇宠,体弱多病,听信传言说鸦片能治病,就此吃上瘾。当时媒人把他吃鸦片的情节隐瞒了,爹娘没有认真考察就许婚。我20岁嫁到沈家,生了一个姑娘,如果活着今年已有21岁。”福妈说到这里,眼泪又往下流。她用衣袖拭了拭又接着说:“我男人是个废物,他好吃懒做,交了一批坏朋友,每天呼幺喝六,烟酒不离口。到我公婆故世,办完丧事,只剩下5亩田。不到两年,5亩田统统卖光。以后就卖上代传下来的古董字画,再卖衣服首饰,连屋里的硬木家具都搬光。一个大雪天,卖了屋,我和阿囡被赶出住进坟堂屋,这种日子真难熬呀……”福妈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雪莲听得气愤地说:“你为啥这样子老实,会同意把一个家卖光?”
“没办法呀,我从小养成好脾气,父母教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丈夫是家里当家人,不敢管丈夫,怕人家说‘不贤’。凡是吸鸦片的,原来是好人的大多数也会变坏,良心墨黑,招摇撞骗样样来。对我硬的用拳打脚踢,软的用叩头跪拜。还一次次罚神赌咒骗我要去戒烟,结果把家里的东西都卖光。我为了养活女儿只能到青浦城里去做娘姨,有一年等我过年回家,阿囡已经不见了。‘烂浮屍’骗我,囡到青浦城里去找我时走失的,我哭得死去活来,到处托人去找。后来有人告诉我,是她爹骗出来卖到四马路做野鸡,得了一百元钱。可怜呀,当时小姑娘只有15岁!这次我不想活了,和‘烂浮屍’拼命,拖着他一起去投河,后来被宅里人救上来……嗬嗬……”福妈这次哭的肝肠寸断。雪莲想起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也是感同身受, 悲痛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