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错(第十一章)

沈家客厅里那劫后余生的痛哭和温情脉脉的安抚,像一层薄薄的、温暖的糖衣,裹在冰冷尖锐的毒药外面。苏曼青的眼泪浸湿了沈如珠肩头的衣料,沈国昌宽厚的手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一遍遍抚摸着“女儿”枯黄的头发。宋知聿站在几步开外,看着这令人心酸又动容的团圆,心头沉甸甸的石头似乎也松动了一角。或许…苦难真的过去了?

沈如珠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哭了许久,巨大的委屈和恐惧似乎随着泪水流泻了一些。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贪婪地汲取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气息,像濒死的旅人抓住唯一的甘泉。

“珠珠…乖…不哭了…”苏曼青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小心翼翼的温柔,她用昂贵的真丝手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泪痕和污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回家了…回家了就安全了…妈在…妈再也不让你离开半步了…” 她的指尖拂过沈如珠嘴角那块尚未完全消退的乌青,心疼得眉头紧蹙。

沈国昌也低声安抚着,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地扫过女儿浮肿蜡黄的脸颊和枯黄干涩的头发,那里面除了心疼,还深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恐惧——关于后院那个定时炸弹。

“爸…妈…”沈如珠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嘶哑,“我…我想洗个澡…身上…好难受…” 监狱里那浓重的霉味、汗馊和绝望的气息,仿佛已经渗透进她的骨髓,让她浑身发痒,坐立难安。她需要一个热水澡,洗掉那层让她作呕的污秽,洗掉那段如同噩梦般的经历。

“好!好!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的!”苏曼青连忙点头,像是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救命稻草,“张妈!张妈!快!给小姐放热水!要最热的水!把最好的香皂和毛巾都拿出来!”她一边吩咐,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沈如珠站起来,仿佛她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琉璃。

沈国昌也站起身,对宋知聿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知聿,辛苦你了。你先坐会儿,喝杯茶。让珠珠先去收拾一下。”

宋知聿点点头,看着苏曼青几乎是半抱着沈如珠,踉跄着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沈如珠的脚步虚浮,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依赖地靠在母亲身上。沈国昌跟在后面,高大的身影在楼梯口投下长长的、带着沉重心事的阴影。

客厅里暂时只剩下宋知聿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案子虽然了结得不明不白,但如珠总算出来了。只是…她眼里的光,似乎彻底熄灭了。这伤痕,不知多久才能愈合。

二楼的浴室里弥漫着氤氲的热气和浓郁的香皂芬芳。巨大的白瓷浴缸里,热水汩汩流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光洁的瓷砖墙壁。苏曼青亲自试了水温,又往里滴了几滴昂贵的玫瑰精油,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甜腻得有些发闷的花香。

“珠珠…水温正好…快…快进去泡泡…”苏曼青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温柔和急切,她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帮着沈如珠脱掉那件散发着霉味的、灰扑扑的囚服外套,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磨破了边的旧内衣。

囚服离身的那一刻,沈如珠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点。热水和香氛,是另一个世界的象征,是她拼命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她迫不及待地抬脚,想踏入那温暖洁净的水中。

“等等!”苏曼青突然喊住她,目光落在沈如珠脱下的囚服外套上。那粗糙的布料,那刺目的编号,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上!她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仿佛那衣服本身就带着监狱里的污秽和诅咒。“这晦气东西!不能留!”她一把抓起那件囚服外套,像是抓着什么极其肮脏的秽物,动作粗暴地揉成一团,转身就拉开浴室的门,朝着楼下厉声喊道:“张妈!张妈!把这晦气东西给我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烧了!现在就烧掉!”

她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狂躁,在安静的二楼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如珠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赤脚站在冰冷的瓷砖上,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茫然地看着母亲将那团灰扑扑的衣服扔出门外,看着张妈慌慌张张地跑上来捡走,心头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一点的恐惧和不安,又隐隐翻涌上来。她只想快点把自己洗干净。

苏曼青关上门,脸上重新堆起那种近乎扭曲的温柔笑容,催促道:“好了好了,脏东西扔了!快进去吧珠珠!好好洗洗!妈给你拿干净衣服去!”她说着,转身匆匆离开了浴室。

浴室里只剩下沈如珠一人。氤氲的热气包裹着她,温暖的水汽让她冰冷的四肢百骸感到一丝久违的舒适。她迫不及待地脱掉身上最后一件沾着监狱气息的旧内衣,赤身踏入温热的浴水中。

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了她冰冷的、布满细微擦伤和淤青的身体。沈如珠发出一声满足的、带着疲惫的叹息,将整个身体缓缓沉入水中,只露出头颈。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混合着热水,无声地滑落脸颊。身体的污垢似乎随着水流被带走,但心底那巨大的空洞和恐惧,却像水底的暗礁,冰冷坚硬。

她需要点别的。需要一点熟悉的东西,一点能证明她还是“沈如珠”的东西。她睁开眼,目光扫过浴室架子。那里放着苏曼青常用的进口香皂、洗发水,还有几瓶包装精美的护肤品。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的目光落在浴室门边那个藤编的脏衣篓上。刚才脱下的、那身从监狱带出来的、唯一属于“沈如珠”的旧内衣裤,正静静地躺在篓底。

沈如珠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应该听母亲的,把这些“晦气”的东西都扔掉。但此刻,那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旧的内衣裤,却成了她与过去那个干净、骄傲的沈如珠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她需要一点念想。

她挣扎着从浴缸里站起身,带起一片水花。赤脚踩在冰冷的瓷砖上,走到脏衣篓边。她弯下腰,手指带着一丝迟疑,探向篓底那团柔软的棉布。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熟悉的布料时,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了脏衣篓旁边、浴室门内侧墙壁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木头相框!

相框很旧了,边缘的漆皮有些剥落。里面镶嵌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似乎是隔着育婴室的玻璃拍的。一个裹在雪白襁褓里的、皱巴巴的新生儿,正闭着眼安静地睡着。照片的右下角,用钢笔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如珠,百天留念”。

那是她!是沈如珠!是她刚出生不久的照片!是妈妈最珍视的纪念!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酸楚和强烈归属感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沈如珠摇摇欲坠的心防!她忘记了篓底的旧内衣,手指颤抖着伸向那个小小的相框。这是她的根!是她属于这个家的证明!是她熬过地狱也要回来的锚点!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木头相框从挂钩上取了下来。冰凉的玻璃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像捧着稀世珍宝,将相框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里面照片的硬度。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滴落在相框冰冷的玻璃上。

“妈…妈…”她低低地呜咽着,像个终于找到家的迷路孩子。

她需要立刻看到妈妈!需要把这证明她身份的照片给妈妈看!需要妈妈再次确认她是她的珠珠!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病态的急切。沈如珠甚至顾不上擦干身体,只胡乱抓过旁边挂着的一条浴巾裹住湿漉漉的身体,赤着脚,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木头相框,像抓着救命符,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雾气弥漫的浴室!

“妈!妈!你看!你看!”沈如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奇异的亢奋,在安静的二楼走廊里回荡。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和脖子上,水珠顺着光洁的小腿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她完全忘记了父亲的警告,忘记了“养女”的存在,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那张证明她身份的照片和需要确认的母亲!

她像一阵风,裹着浴巾,赤着脚,冲向主卧的方向!那里有苏曼青给她找衣服的衣帽间!

主卧的门虚掩着。沈如珠一把推开!

“妈!你看!我的照片!我…”她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

主卧里,苏曼青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红木衣柜前,手里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羊毛衫。听到动静,她转过身。

就在苏曼青转身的刹那,沈如珠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猛地钉在了苏曼青身边、衣帽间门口站着的那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瘦小的、穿着紧绷碎花棉袄的身影。

枯黄的头发用旧布条束在脑后。

额角,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紫黑色肿包狰狞地鼓着。

而最刺目的,是她那张蜡黄粗糙、却酷似苏曼青年轻时的脸上,一个深紫色的、歪歪扭扭的、如同地狱烙印般的——

轰——!!!

沈如珠的脑子里像是瞬间引爆了一颗核弹!一片空白!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钢爪,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这张脸!

这张酷似母亲年轻时的脸!

这个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囚”字!

还有…还有母亲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复杂情绪的惊惶!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惑!在监狱里听到的关于“真凶”的模糊传言!父亲强行带回来的“养女”身份!母亲异常的崩溃和恐惧!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张酷似母亲却刻着“囚”字的脸,如同最精准的铆钉,狠狠地、不容置疑地钉在了一起!

一个荒谬绝伦、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真相,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沈如珠所有的认知!

她不是沈如珠!

眼前这个脸上刻着“囚”字、浑身是伤的乡下丫头,才是真正的沈家小姐!

而她…她沈如珠…只是一个被调换的、偷了别人十八年人生的…冒牌货!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尖叫,猛地从沈如珠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尖叫声充满了无尽的惊骇、难以置信、被欺骗的巨大痛苦和灭顶的绝望!

她手中那个小小的、视若珍宝的木头相框,“啪嗒”一声,脱手掉在了柔软昂贵的地毯上!

相框的玻璃面朝下。

照片上那个裹在雪白襁褓里的婴儿,安静地沉睡着。

而相框背面,一张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折叠着的纸条,被震落了出来,飘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异常刺眼。

纸条上,是沈国昌熟悉的、工整而带着一丝当年初为人父喜悦的字迹:

“吾女如珠,百日留念。父,国昌。”

而在那行字的旁边,用另一种更娟秀、却明显属于女性的笔迹,添上了一行小字:

愿如珠如宝,一世安康。母,林秀芬。

林…秀…芬…

那个…被苏曼青鄙夷的、王家洼的…乡下女工的名字…

最后的碎片,轰然归位。

沈如珠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她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像,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赤着脚,裹着湿漉漉的浴巾,目光死死地盯着地毯上那张飘落的纸条,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林秀芬。

她的亲生母亲。

一个被她亲生父母鄙夷、被她偷走了孩子、被她亲生女儿(沈如珠自己)享受了十八年富贵人生后、可能早已在苦难中死去的…乡下女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被抛弃的灭顶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如珠!将她彻底吞噬!

她眼前一黑,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

“珠珠!”苏曼青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扔掉手中的羊毛衫,扑了过来!

招娣静静地站在衣帽间的门口阴影里。脸上那个深紫色的“囚”字,在卧室明亮的灯光下,如同地狱的烙印,散发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扑向沈如珠的苏曼青,掠过地上那个小小的、玻璃碎裂的相框,掠过那张飘落的、写着“林秀芬”名字的纸条,最后,落在了沈如珠那张因巨大刺激而彻底失去意识、惨白如纸的脸上。

一丝冰冷至极、也了然至极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缓缓爬上招娣刻着“囚”字的嘴角。

囚?

不。

现在,轮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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