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佩瑜躺在地上,头脑混沌得像盘古开天地之前的宇宙。
意识已经从她的躯体抽离。
她是在接孙子放学的路上出的事儿。
从孙子的学校到他们家只隔了一条马路。儿子儿媳下班晚,接孙子就成了李珮瑜的任务。
那天,李珮瑜牵着孙子匆匆往回赶,她心里还挂念着电饭煲里炖着的排骨汤。
一辆银白色赛欧,直冲着他们开过来。
来不及躲闪,时间仅够她把孙子往马路边狠命一推,眨眼间,她的身体被撞得弹起来又落下去,飞起来的时候像只翩然的蝴蝶,落下去的时候像只重重的沙袋。
肇事车连停都没停一加油门儿就跑了。
小孙子趴在马路上哇哇大哭。
还是小区门口天天超市的老板打电话通知的李珮瑜的儿子于兆和。
自打儿子上了小学,于兆和和老婆付红就天天教儿子要熟背家庭地址和他们两口子的手机号码,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超市老板问孩子要于兆和的手机号码时,孩子已经吓傻了,他能背出来完全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本能。
于兆和在电话里对着超市老板急喊:“兄弟,打112啊!”
老板说:“打了,打了,早打了!你直奔市立医院吧。”
5分钟后,超市老板带着于兆和的儿子一起上了急救车。
半小时后,于兆和赶到医院。把儿子亲手交到于兆和手中,超市老板才离开。
医生让赶紧办住院手续,急救手术加CT,一上来于兆和就刷掉了两万多。
等办完手续交完钱,他才想起给姐姐和老婆打电话。
02
于兆和靠墙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老婆付红踩着半高跟的鞋,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妈咋样了?”
“进去手术一个多小时了。”
于兆和手边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医院开的收据。
付红掏出里面的单据,看到收费单据上的金额数,嘴巴张成了O形:“这么多?能不能报销啊?”
妻子对住院费用的在意,让于兆和心生反感。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你跟你姐说了没有?这钱可得两家平摊啊!后面还不知道得花多少呢!”付红不依不饶地念叨。
“你够了没有!妈是死是活你不关心,就知道钱,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凶什么啊!我又没说不让你管妈!”付红说着眼圈泛了红,“挣钱有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着你从一穷二白走到今天容易吗……”
付红跟于兆和结婚的时候,于兆和还是个穷打工仔,一分钱的彩礼都拿不出。婚后,还是付红跟娘家借钱,他们才开了一家五金店。店开起来后,付红就从百货商场辞了职,全心全意帮着于兆和打理店里的生意。
他们现在能过上有房有车的生活,确实离不开付红的付出。
也因为此,于兆和最怕付红拉家史,她一拉家史,于兆和再烦也只能闭嘴。
于兆和的姐姐于美惠一会儿也来了。
于兆和问:“怎么就你自己,张磊呢?”张磊是于兆和的姐夫。
于美惠苦着脸叹气:“什么事我能指得上他?别说他了,妈情况怎么样?”
“进去一个多小时了……”于兆和的话音里充满了无力。
三人并排坐着走廊的长椅上,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付红轻搡了一下于美惠的胳膊,把那张住院收据递到她手上:“姐,你看看……”
望着那大写的金额数,于美惠当然明白付红是什么意思。
她心里的悲伤很快被愤怒挤占了。
母亲是在给他们一家看孩子期间出的事儿,可付红却只关心钱。
她把单据重又塞回到付红手里,冷冷地说:“你放心吧,该我出的,我会出。”
至此,三人彻底无言。
医院的走廊铺满了白色地砖,地面被值班护士拖得一尘不染,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03
手术结束后,又签了一厚摞生死协议,李珮瑜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李珮瑜的脖子和四肢全被打了厚硬的石膏,大半边脸也缠上了白色绷带,全身上下插满了粗细不一的管子。
亲眼目睹母亲的惨状,于美惠情绪几近崩溃。
付红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在于兆和的再三坚持下,于美惠回了家。
女儿还等着于美惠回家照顾,重症监护室有护士二十四小时看顾,多留一人在此确实也没什么用处。
天一亮,于兆和又补交了三万块的ICU住院费。
两天后,亲戚朋友们开始陆续到医院来探视。
来的人有李珮瑜的老姐们,有老家的亲戚,也有于兆和生意上的朋友。重症监护室不允许探视,于兆和只能在病房的走廊里招呼亲朋们。
“你妈这辈子不容易啊,拉扯完大的,再拉扯小的……”老姐们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可得给你妈好好治啊,现在医学发达了,再严重也能治过来……”老家的亲戚长辈不放心地叮嘱。
“兆和,肯定没事的,放宽心……”朋友们安慰道。
三天后,于兆和又补交了三万块ICU住院费。
信用卡显示已刷超了额度,于兆和只得给老婆打电话,催她去银行提现金。
付红在去银行提现的路上,给于美惠打了电话:“姐,你那还有没有钱啊……”
04
于美惠回家当天就跟丈夫张磊大吵了一架。
张磊一听说岳母已经被送进了ICU,就嚷嚷着:“她年纪那么大,又是出的车祸,送进重症监护室就等于两脚都踩进了棺材,急救也没用。白给医院送钱!”
于美惠早就料到张磊的无情。
自从他升上了单位的中层,他的心就不在家里了。
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他在单位的那些花花事,于美惠不予追究,而是憋着一口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开始悄悄攒私房钱,四年攒了6万块。她想等孩子再大大,就和张磊离婚。
但那天,于美惠一改往日的柔弱,她拿出撒泼的狠劲儿跟张磊闹。
“张磊,你今天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明天一早就去你们单位,我要让大家都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她蓬头乱发瞪眼红脸的崩溃样让张磊也胆颤了三分。
第二天中午,张磊在桌上摆了三万块现金。
临走时他说:“钱是我跟同事借的。再多了没有,我的钱都在定期理财上,最快的也得一年后才到期。”
于美惠当然知道他说的都是托辞,但她无力再跟他争辩。
张磊前脚刚走,她就揣上钱去了医院。
05
陈墨山是李珮瑜的主治医师。
李珮瑜入院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今天早上,病人的儿子在医生办公室拦住了他。
“大夫,我妈情况怎么样了?到底还有没有希望?”
陈墨山心里清楚,李珮瑜脑颅严重出血,内脏破裂,生命全靠器械维持,没有任何生命质量可言。
死是早晚的事。
如果于兆和是他的朋友,他大概会直言相劝,不如放弃了吧。
可是,面对陌生的病患,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报出了最官方最安全的回答:“情况不容乐观,但是还有救治的可能。当然,救活了,也有可能是植物人的状态。但那是后话了。”
于兆和皱起眉头,眼神焦灼又痛苦。
陈墨山今年56岁了,从医三十年,他早已见惯了生死。于兆和脸上的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
那是一种想要放弃却又于心不忍的良心上的煎熬,想要救治却又掏不出钱的痛苦矛盾。
但陈墨山心里有数,他们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以他的经验,通常来说,出于情感、道义还有身边人的看法等多方面因素的考量,很少有病人家属会在一开始的阶段就主动选择放弃治疗。
于兆和离开后,陈墨山对着电脑屏幕斟酌了又斟酌,还是开出了最贵的治疗方案。
同时他也在心里安慰自己:“我这也是圆病人家属的心愿……”
陈墨山的儿子读完研就留在了上海。
他虽是主任医师,可每个月的薪水除去奖金只有一万块,比起上海的房价可谓杯水车薪。
买不上房子,儿子就成不了家。
儿子今年已经28了。
这世上,谁活得格外容易呢?
06
出事那天,方勇开着刚买的二手赛欧去接女朋友小芳。
小芳打电话说,逛超市赶上面粉和油搞活动,她买得太多,电动车放不下,让他帮忙拉回家。
方勇跟小芳谈了两年了,小芳父母嫌方勇家穷,一直不同意两人的婚事。
方勇父母都是农民,房子一时半会儿是买不上了,正赶上有个亲戚想卖旧车换新车,方勇当机立断花1万块买了下了这辆二手赛欧。
他买车一是为了给女朋友一个交代,二来也是想利用业余时间跑跑黑出租,工作之外再多挣一分钱。
谁想到,那天车开得太急,竟撞上了一个老太太。
当时方勇吓坏了,他本能地一踩油门,从小巷里疾驰而去。
事后,他无比后怕。
那条街上有没有监控?警察会不会抓到他?那个老太太还有没有救?
他开始每天晚上留意本市的新闻,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关于那起车祸的报道。
他甚至也想过,假如新闻里报道了老太太的就医信息,他就偷偷带上两万块钱,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偷放在病房里。
是的,他最多只能出两万块。
他全部的积蓄只有8万,他还要靠这些钱凑齐二手房的首付,还要给小芳一个不太寒酸的婚礼。
他害怕被老太太缠上,这事也决不能让小芳知道。
否则,这场车祸将会成为压垮他和小芳脆弱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发后,车被他停在了超市的免费地下车库里。
他跟小芳说车被朋友借去开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再开这辆车了。
自那场事故后,方勇觉得一半的灵魂都被交付了。
他不知道,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愧疚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
07
在付红又一次打电话诉苦住院费之后,于美惠把她存了4年的6万块私房钱悉数转到了付红的银行卡上。
事后,她给弟弟发了条信息:“这是我全部的存款了,是我背着张磊存的。你知道的,我和他过不长久,本想靠这些钱离婚后和囡囡有个打算。但现在妈病了,先顾妈要紧。只要有救治的必要,咱们就治,不够我再去借。主意你来拿。”
她想,她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这些钱她存得不易,有救治的希望就治,反之,也不必把钱往医院里砸水花。
李珮瑜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前后经历了大小三次手术,最后还是去了。
她死在IUC的病床上。
死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医院发丧那天,亲朋来了不少。
停尸房在地下负二层,自有一种阴冷潮湿的氛围。停尸房外摆满了各色的花圈,哀乐一响起来,氛围催人泪下。
在医院经历了一个多月的生死打磨后,于美惠心中的丧母之痛,从车祸突来那天无可承受的巨痛转化为一种丝丝缕缕的凄凉和悲切。
她静立在母亲的遗像前,接受众人对母亲最后的告慰。
她隐约听见有亲戚在议论:“于家这俩孩子够意思,一个多月花了三十多万呢!该用的法都用了……”
“听说住院花了三十多万呢,用得都是进口药……孩子孝顺啊!”
“后面,医生都说救不过来了,当儿子的还要再救呢!肇事车到现在也没找着……”
母亲的治疗经历,成了亲朋嘴里流传的故事。
这种感觉让于美惠觉得有点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按照当地的习俗,遗体告别后送火化,火化完再请到场的亲朋去饭店吃饭。
凡来送葬的亲戚都会随一份钱。母亲看病的费用,于兆和出的多,于美惠出的少,亲戚们随的份子理应归于兆和。这点于美惠没意见,饭店也是于兆和安排的。
饭吃到一半,于美惠去厕所,碰巧看到弟弟和付红在饭店大厅里拉扯。
她突然很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就隐到了走廊的墙后。
付红说:“把你身上的份子钱给我,别等会喝多了再丢了。”
……
“就这么点?你们家的亲戚就是死扣!妈住院可是前后花了二十几万呐……你说你明知道没救了,还砸钱……”还是付红的声音。
“废话!我不知道没救了?可不花那些钱,亲戚们怎么看我?”于兆和不耐烦的声音。
“是!面子!你的面子金贵!”付红扭着身子进了包间。
于美惠只觉一股寒意席上心头。
弟弟想要的是孝子的名头,可她交出的却是自己和女儿的未来。
晚上十点多,亲朋们酒足饭饱后都陆续离开了。
一场纷纷扰扰的大戏终于落幕了,于美惠只觉深入骨髓的疲惫。
付红和于兆和还在酒店里挨着房间地收拾剩烟剩酒。
于美惠没跟弟弟和弟媳告别,她拦上一辆出租车,独自离开了。
路上,下起了小雨,车窗上迷蒙了细密的雨珠,城市在昏暗的街灯中流淌,像浸入了一个凄凉的迷梦……
蓦地,于美惠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的一副画面。
母亲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给她和弟弟织毛衣、织围巾。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漂亮的冬装,他和弟弟穿的都是母亲手作的衣服。
母亲织出的毛衣又蓬松又柔软,她最喜欢把新毛衣贴在脸上,那让她觉得有种幸福的味道……
08
晚上,于美惠搂着女儿睡觉。
半夜,女儿醒来摇着她的胳膊说:“妈妈,我梦见姥姥了……”
她把女儿揽紧在怀里,轻声问:“姥姥跟你说什么了?”
黑暗中,女儿黑圆的瞳孔闪闪发亮,她的声音细细小小含着一丝哀怨的哭腔:“姥姥说她好冷好怕,她说她不想一个人走,还想再看看妈妈和囡囡,可是我们都不在……”
霎时,于美惠的眼泪奔涌而出。
作者奇奇,大学老师,专栏作家。凭个人努力逆袭的寒门女子。失过恋,失过婚,历过坎坷,经过沧桑。绝对的理想主义者。想了解我更多,欢迎你关注我,读读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