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刍——床边的告别

很多年以来,关于家乡我的第一反应是逃离,我期待去往更大的城市过更体面的生活,以此好摆脱家乡生活的疲乏、落后与贫瘠。老家对于我而言,仿佛一无是处,能带给我的只有拖累和痛苦。在外工作的我把自己过成了一座孤岛,不想和家人联系,也拒绝和父母交流,习惯了孤军奋战,只顾自己的内心感受,所有外在的人或者事在我看来都是一种负累。可是人和人之间需要靠联系来维持感情,因为我的长久疏离,我所有的亲戚关系都处于破灭状态,像是快要燃尽的火堆。而我的内心早已麻木冷漠到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的地步,无视身边亲近人的感受,视他人的善意如草芥,也许我的父母也很失望吧。我发觉自己的内心已经无力、苍白到不忍直视的地步,而这一切我居然一无所知。我承认自己一直以来都活得很痛苦,也拒绝向他人寻求帮助,或出于可笑的自尊心,或因为对所有人都缺乏信任,我封闭住自己的内心,孤独不仅仅是我的代名词甚至成为我远离他人的自我安慰和欺骗。我因为此错过了多少人生的美好,可自己却抱怨生命里只有冷漠和痛苦。多少个悄无声息的黑夜里,冬雪安静地来到人间,而我始终停留在错过的遗憾当中,忽视了眼前的春花秋月与夏夜鸣蝉。

因为一场交通事故,母亲忙碌的生活被迫停止,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感到无所适从。那天决定回家是我的临时起意,当我背着双肩包走进院子里,四周安静的好像这里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一样,随着一步步走近,我终于看见一个瘦小的人影站在厨房里。因为光线的缘故,我不能确定那是我的母亲,只能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屋里的人愣了一下从昏暗的屋里有些艰难地走了出来,“你怎么回来了,怎么没提前说一声?”。母亲一脸憔悴,身体因为不适歪站着靠在门边,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也不敢去揣测母亲看见我的内心感受。她只是竭力地表现出自己没什么大碍,佯装镇静的外表下是抑制不住的欣喜。那天下午我和母亲静静坐着聊了很多,我只记得她站在水池边洗着晚餐要炒制的蔬菜时说了一句话“要不是自己摔倒了,不知道多久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和你聊聊天了”。是啊,我长久离家,即使回来也是匆匆就走。母亲自己也是一样,忙着上班忙着操持家务,闲聊对于我们这一家人而言都是一种奢侈。冬天到了,天黑的很快,我和母亲在厨房里一起准备晚饭,好像回到我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母亲站在灶前炒着菜而我则坐在灶下不停地添着柴禾。火焰的红光映照在我的身上,浑身暖洋洋的,跳跃的火苗在灶膛里欢快地舞蹈,时而热烈时而温柔,我就如同战场上的鼓手操纵着战争的火热进程。随着鼓声停止,热烈冲击过的火苗渐渐暗淡下来,灶膛里的光渐渐消散,只剩一闪一闪的红光在提醒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父亲下班回家了,打开门看见我也站在屋子里,他裂开嘴笑了起来,那一晚一家人围坐在小小的桌子旁吃过了令彼此都难忘的一顿晚饭。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家庭的温暖和简单生活的幸福,吃着刚从地里采摘上来的新鲜蔬菜,随意聊着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多年来的孤寂生活似乎在此刻如冰山消融般顷刻瓦解。组建家庭、生育小孩原来在我的眼中如同洪水猛兽,只将其视为社会的枷锁和道德的束缚。一直以来我都忽视了生命本身的意义,对生活的美好视若无睹,早早放弃探寻,对所有一切都抱着放弃的态度,以我之眼看到的世界便是生活的全部。哪知生命不只有痛苦、煎熬和孤独,也有温暖、开心和希望,最重要是自己要有一颗平常心,如果在这个基础上能多一些简单的希望,我以后的日子至少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不想再把自己关在家里,选择出去转转。一出门就看见一个锄完地准备回家的阿姨,她问我“怎么想着回家了,你妈今天没上班啊,我来你家租房子这么多年没见过你妈妈休息过一天”,“是啊,她整天都忙个不停,我最近公司不那么忙就回家来看看。您儿子也在外地上班吧”,“他在杭州,现在年轻人都忙,一年到头只有过节那么几天才有时间回来看看,小时候孩子在家留守,现在我们老了成了留守父母,没有办法哈……”。我沿着小路一直往村子里走,时不时会遇见村里的叔伯或者阿姨,聊聊自己再听长辈们说说他们的事情,虽有抱怨在里面但从没丢过坚韧。父亲在村尾的一户人家干活,房子的外框已经做好了,父亲负责内部的装饰,屋子里到处是各种装修材料,油漆、水泥、木板、梯子、各种塑料桶、刷子等。现在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房子像是一个四周开口的空盒子,冬天呼啸的风从中穿堂而过,带起阵阵灰尘。父亲当时正站在一个高脚凳子上给屋顶的四角贴石膏板,时不时掉落的灰尘和泥浆已经染白了父亲的外套,双手也沾满了白色的油漆和长久劳作的酱黑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无论酷暑还是严冬,这种工作都未曾停歇过,父亲始终没什么多余的言语,只是信奉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挣来一分分钱。他们是这个社会上最最普通、最最辛苦的一群人,是用自己的身体和血汗换来养家糊口之资的一群人,是被这个社会忽视和冷漠对待的一群人,是不劳作就无所依靠的一群人,也是默默承受、极其坚强的一群人。

早上天还没亮父亲已经起床,他悄悄来到我的床边跟我说了一声“我出去做事去了,你回去的路上坐车注意安全”,这种习惯已经持续很多年了,每次我收假回去上班他都会在出门之前跟我告个别。这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每年父母都要外出打工,他们和同村的人一起租一辆中巴车或者货车把自己的行李和货物运到外地,通常这种车都是选择晚上出发。我被安置在外婆家里,小孩子晚上都睡得很早,我躺在被窝里父亲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话,嘱咐我要听外婆的话、要听老师的话、要认真读书、不要调皮。这中间父亲还会出去好几次确认车子什么时候出发,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了,能听得见里屋床上外婆轻微的鼾声,父亲从外面匆匆的走进来把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再掖了掖,他弯了些身子轻轻说了句“我要走了,好好待在家啊,上学路上走路要注意安全”。那时候的我虽然也觉得很伤心,但很快就因为四周的寂静和夜晚的寒冷而早早睡去了。等我长大了,这种迁徙的旅程变成由我来接替,而路边站着远送的人变成了父母。也许以后我的小孩也会重复这种生活,他也会在世事更迭中感受到生命的无奈和成长,等回过头来也会发现身边很多重要的人和事都曾经错过和辜负过,但庆幸我还有可以弥补的机会,我也希望在这世间苦苦挣扎的其他伙伴也同样有可挽回的机会,让自己的生命少一些遗憾和悔恨。(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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