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08

微光成炬

乡政府会议室的木窗棂有些旧了,阳光挤进来,落在几十张黝黑、刻满风霜的脸上。我攥着那份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政策文件,指尖能感受到纸张近乎柔软的脆弱。宣讲台简陋得硌手,但台下,几位老奶奶悄悄用头巾角抹去的湿润,比七月的阳光更灼烫我的心。

「乡亲们,低头看看咱们的脚底板!」我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屋子里扬起,手指向窗外,「这柏油路,亮得能照见人影!想想当年?一脚下去,黄泥巴能生生把鞋帮子拽脱喽!」我顿了顿,让记忆里那股混合着牲畜粪便和雨水的泥腥味弥漫开,「再看看娃娃们手里攥的——智能手机!城里娃有啥稀奇?咱的巴郎子(男孩)古丽(女孩),刷视频、玩游戏,溜得很!(台下响起低低的笑声和应和)」

屋里很静,只有窗外高大的杨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双耳朵在听。我知道,我的话戳中了那个共同的痛点:匮乏。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仿佛还残留着旧日灶膛的烟火气,声音不自觉地沉下来:「肉香?那是过年才能闻到的仙气儿!小时候闻着邻居家飘来的味儿,能就着干馕,把口水咽得咕咚响……」坐在前排的老支书重重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光亮,也映着几十年前那个尘土飞扬、馋虫作祟的南疆小村庄——我的根。

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最终落在角落那个蒙着薄灰的深蓝色硬壳行李箱上。它的拉链坏了,用一根麻绳勉强捆着。一股混合着尘土、汗水和绿皮火车特有铁锈味的气息,隔着时光扑面而来。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叫艾力,九十年代初,出生在喀什噶尔绿洲边缘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黄土夯成的小院。记忆里的家,是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是父亲腰间那圈沉甸甸、叮当作响的电工工具。他是村里少有的「麦师傅」,谁家的收音机哑巴了,电视机「雪花飘飘」了,都来找他。父亲话少得像戈壁滩上的石头,常常一修就是半天,只留下一个被油污浸染、专注得近乎神圣的背影。我蹲在旁边,那些闪烁的焊花、拆开的零件,像磁石一样吸着我的魂儿。

家里三个孩子:姐姐、我、妹妹。日子紧得像拉满的弓弦。肉?那是古尔邦节和肉孜节才敢肖想的珍馐。一件衣服,姐姐穿小了我穿,我穿小了妹妹穿,补丁叠着补丁,磨得皮肤生疼。村里唯一的「大路」,晴天是「扬灰路」,雨天是「水泥塘」。

可父亲,这个沉默的党员汉子,对我和姐姐的学业,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他认死理:读书,是跳出这黄土地唯一的活路。

「艾力,作业写完了?又在瞅电视?」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有时我贪看动画片,或者和姐姐争抢唯一的频道忘了正事,他不会打骂,只是默默放下手里的活计,递给我一把磨得锃亮的铁锹。

「走,跟我下地去。」

南疆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背上。棉花地望不到头,锄头柄黏着汗水和磨破的水泡,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皮肉,火辣辣地疼。汗水淌进眼睛,蜇得生疼,眼前一片模糊。腰像要断成两截,骨头缝里都在呻吟。我咬着下唇,咸腥味弥漫口腔,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感觉自己像一株被晒蔫的、快要枯死的苗。

日头西斜,影子拉得老长。父亲终于停下,抹了把脸,汗水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沟。他没看我,弯腰捡起我丢在田埂上的书包,又掂了掂我手里沉重的铁锹。然后,他转过身,那双被烈日晒得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艾力,」他指着书包和铁锹,「你自己掂量。是这铁疙瘩沉,还是你书包里的笔杆子沉?是顶着这毒日头,刨这地累断腰,还是坐在阴凉教室里,念书写字累脑子?」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一个字也吐不出。看着他同样被汗水浸透、微微佝偻的后背,再望向远处学校模糊的土黄色轮廓,答案像沉重的铅块砸进心底。笔杆子再重,重不过烈日下的铁锹;读书再难,难不过父辈年复一年在土里「刨命」。父亲用这最粗粝、最直接的方式,把「读书是唯一出路」的信念,用汗水和疼痛,狠狠凿进了我的骨头缝里。回到家,母亲早已备好简单的晚饭。父亲不再提地里的事,只是默默把我的书包放到炕头最显眼的位置。家里的规矩铁打不动:学习最大。

命运的第一次眷顾,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降临。那天,阿老师走进教室,脸上带着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激动和欣慰的光彩。

「孩子们,安静!天大的好消息!」他声音洪亮,环视着我们懵懂的小脸,「从今年起,你们,还有以后所有的娃娃,上小学初中,不用再交学费和书本费了!这是国家给的『九年义务教育』!是给咱老百姓,给咱边疆娃娃的福气!」

教室炸开了锅!学费?免了?对我们这些连几毛钱铅笔都要算计的孩子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了金馕坑!放学飞奔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母亲眼中瞬间闪烁的泪花,父亲一遍遍摩挲着那张盖着红章的免学费通知、最后那句沉甸甸的「国家,没忘了咱们」,让我懵懂地意识到,除了父亲的铁锹,还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默默托举着我们这些泥土里的种子。那一年,饭桌上似乎真的多了一盘素菜,过年时,我和姐姐破天荒地添了一件没有补丁的新衣裳。一缕政策的阳光,真切地照进了我们的小院。

时间快进到 2006 年夏天,蝉鸣聒噪,热浪灼人。刚结束六年级强化班的我,心悬在嗓子眼。内初班的考试结果,该出来了。阿老师那句「你是咱乡最有希望的」像烙铁烫在心上。

那天午后,村口传来邮递员老马洪亮的喊声:「麦师傅!快!乌鲁木齐来的大信封!你儿子的!」

心,几乎要蹦出来!父亲扔下钳子冲出去。我也顾不上满手油污,跟着跑。

印着「乌鲁木齐第十五中学」的牛皮纸大信封!父亲的手抖得厉害,小心翼翼撕开封口,抽出那张印制精美的通知书——「录取」!鲜红的两个字!

「考上了!乌鲁木齐十五中!内初班!」父亲的声音从未如此洪亮,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舒展开,闪闪发亮。喜讯像长了翅膀,小院挤满了道贺的乡亲。母亲烧水煮茶,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

喜悦仅仅持续了几天。村里的「能人」库尔班江提着点心登门了。寒暄过后,他搓着手,目光转向父亲,语气随意又透着精明:

「麦师傅,艾力出息了,给咱村长脸!不过,乌鲁木齐那么远,大城市,开销可不小…艾力还小,一去三年,家里负担重啊…」见父亲沉默,他索性挑明:「这样,咱是乡亲,我有个法子。我家小子也考初中,差一点…你看,艾力的通知书…让给我家小子?」他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五千块!麦师傅,实打实的钱!够你家买多少羊?舒舒服服过好几年!艾力聪明,在乡里读,一样考好高中!」

「五千块!」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那时的羊肉才十块一公斤!一座肉山!是父母多少年的血汗?我下意识看向父亲,巨大的诱惑和本能的抗拒在胸腔里激烈冲撞。

屋里死寂,只有母亲搅动茶壶的轻响。库尔班江期待地看着。父亲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凝固。他低头反复摩挲着那张纸,手指在烫金的校徽上停留。终于,他抬起头,眼神磐石般坚定平静,一字一句砸在地上:

「库尔班江兄弟,谢了。但这娃的前程,」他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目光灼灼,「不是钱能买的。五千块,买不起。这学,艾力必须去上!」

库尔班江脸上的笑容僵住,转为尴尬不解,讪讪告辞。我看着父亲挺直的脊梁,看着那张仿佛发光的纸,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父亲的选择,比任何说教都更响亮:有些东西,比看得见的钱和肉,重千钧。那是希望,是远方,是挣脱命运的唯一钥匙。

离家的日子到了。母亲默默为我准备行囊:洗得发白却叠得齐整的衣服、新搪瓷缸、自家烤的馕、一小包晒干的杏脯。父亲则反复检查着那个崭新的深蓝色硬壳行李箱——家里为我远行添置的唯一「大件」。

出发那天,天蒙蒙亮。父亲扛着大箱子,我背着鼓鼓的书包,踏上开往喀什市的长途汽车。一路颠簸,尘土飞扬。喀什火车站,巨大穹顶下人声鼎沸,绿皮火车像钢铁长龙喷吐白汽,陌生的喧嚣让我眩晕。父亲攥紧车票,护着我在拥挤人潮中奋力向前,汗水浸透后背。终于找到车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列车员大声吆喝。父亲几乎是把我「塞」进了车门。车厢里拥挤闷热,充斥着各种气味和方言。我们勉强在过道找到落脚处,父亲把我的书包死死塞在座位底下。

「艾力,拿好车票钱,贴身放!到了听老师话,好好学习,别惦记家……」父亲隔着车窗大喊,声音被嘈杂淹没大半。不舍、担忧、期盼,全在那双眼睛里。

「呜——!」汽笛长鸣,车身猛震!火车动了!站台开始后退。

突然,父亲脸色剧变!猛地拍打车窗,焦急嘶喊:「箱子!艾力!那个大蓝箱子!我…我把它落在刚才的公交车上了!」

什么?!如遭雷击!我的全部家当!

「爸!箱子!」我扒着车窗大喊。

火车加速,站台飞快后退。父亲的身影在站台上显得渺小无助,他追着火车跑了几步,徒劳地挥舞手臂,脸上是极度的懊恼和焦急!站台工作人员拦住了他。火车驶离,父亲的身影迅速变小,消失。

我呆呆地靠在车窗边,浑身冰冷。巨大的失落和无措像冰水浇头。周围喧嚣仿佛很远。父亲最后那焦灼的、追着火车跑的身影,像烙铁,深深烫在视网膜上。他一定比我更急,更自责!

而我,怀揣着录取通知书和一点零钱,穿着身上唯一的一套衣服,坐在拥挤喧嚣、摇晃不停的绿皮火车里,开始了 35 小时通往未知的远行。窗外是飞驰的戈壁、荒山、零星绿洲。兴奋被失落和无依冲淡,憧憬蒙上阴影。没有行李,新生活如何开始?父亲那茫然焦急的眼神,挥之不去。

35 小时后,拖着麻木的双腿,踏上乌鲁木齐的土地。陌生的凉意和喧嚣。十五中的老师接上我们这群风尘仆仆的新生。校园比想象中大得多,整齐的教学楼,宽阔的水泥操场!一切都崭新而陌生。我成了初一班的学生。班主任李老师,眼神锐利的中年女教师,让我们立刻感受到内初班严格的管理和快节奏。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紧张学习和对行李的漫长等待中度过的。我穿着领来的校服,用着学校发的简单用具,每天给家里写信报平安。

两个月后的一天,李老师叫住我:「艾力,喀什来的包裹单,去校门口取。」

心狂跳!飞奔过去!当那个沾满灰尘、边角磕碰变形的深蓝色箱子终于交到我手上时,我紧紧抱着它,像抱着失散的亲人!箱子很沉。回到宿舍,颤抖着解开麻绳,打开——衣服整齐,搪瓷缸完好,馕硬如石,但母亲塞的那包杏脯,竟还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我拿起一颗干瘪的杏脯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瞬间冲垮所有防线!两个月的委屈、思念、强装的坚强,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升入初三,班主任换成了安老师。她与李老师不同,温和却极其坚定,目光里有沉静的力量。开学第一周,她抱着一摞米字格本和钢笔走进教室。

「从今天起,每天中午,雷打不动,15 到 20 分钟,」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练字!」

起初是枯燥的,手腕酸痛,字如醉蚁。安老师安静巡视,偶尔俯身,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一点某个字的间架,某个笔画的起承转合,声音轻柔清晰:「这一捺,要送出去,有力,像射箭。」「『心』字底,要托稳,像母亲托着婴儿。」

没有批评,只有精准指点和日复一日的坚持。手腕适应了,心也沉静下来。横平竖直间,专注、耐心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如墨汁渗入骨髓。翻开最初的习字本和后来的对比,连自己都惊讶。这份在安老师「无声战场」磨砺出的技能,成了日后伴随我最久的财富——至今仍有人惊叹:「这是我见过男生里,字写得最漂亮的。」每每听到,总会想起那些安静的中午,安老师指尖的温度。

另一份沉甸甸的荣光降临——我通过了选拔,成为学校国旗护卫队的一员,升旗手。

深秋清晨,天幕深蓝,寒意刺骨。我们已集合在操场。冰冷的金属旗杆握在手中,寒意透骨。安老师常早早站在操场边。

「正步——走!」教官口令短促。

「一!二!」踢腿、摆臂,力求整齐如小白杨。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扛旗、展旗、挂旗、抛旗、升旗…千百遍分解练习,形成肌肉记忆。肩膀酸痛,脚掌发麻。但当五星红旗在手中展开,国歌前奏在心头奏响,前所未有的庄重感和使命感压倒了所有疲惫。

正式升旗日,全校肃立。我站在台前,心跳如鼓。国歌奏响刹那,奋力将国旗向斜上方抛出完美扇形!鲜红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展开!伴随着雄壮旋律,沿着洁白旗杆,迎着朝阳,冉冉升起!挺直脊梁,敬礼!目光追随着那抹上升的鲜红,灵魂仿佛随之升腾。安老师在队列前,赞许地微微点头。这份经历,在少年心中深深烙下「国家」二字的千钧重量。

中考结束。回喀什的火车,依旧是绿皮长龙,但心境已不同。车厢里是离愁别绪和对未来的憧憬。安老师亲自带队送我们回家。

夜色渐深,车轮「哐当」。大多同学睡了。我毫无睡意,和安老师挤在靠窗座位。窗外是无垠的、夜色笼罩的戈壁,偶尔几点寥落灯火掠过。

「艾力,」安老师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温和,目光充满期许,「去了内高班,是更高平台,也是更大挑战。你有韧劲,肯吃苦,老师信你能行。」

我用力点头。

安老师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深邃夜空,仿佛眺望远方:「艾力,老师对你还有个期望。」她转回头,眼神异常郑重,「努努力,争取考进国防大学!穿上军装,成为一名军人!保家卫国,守护咱的大好河山!老师觉得,你有这潜质,有这担当!」

「国防大学…军人…」这几个字如重锤敲心,瞬间点燃炽热火焰!笔挺军装、庄严使命、守护家园——与心底那份国旗手的荣光和对「国家」的感悟完美重合!豪情壮志在胸中激荡!

「老师,我一定努力!我要考国防大学!我要当兵!」我攥紧拳头,声音因激动发颤。那一刻,军人的梦想,如戈壁夜空中的北斗星,清晰指明了下一个方向。

那一夜,我和安老师聊了很多。聊家乡,聊理想,聊她对我们的期许。话语如涓涓细流,浸润心田。我们聊着,笑着,偶尔沉默,共望窗外后退的黑暗与微光。直到凌晨四点,天际透出极淡青色,无边的困意终于将我淹没。靠在安老师身边,带着无限憧憬和新点燃的军旅梦,沉沉睡去。那是我记忆中入睡最晚、却最充实的一夜。安老师的嘱托,如种子深埋。

不久,成绩揭晓——613 分!超常发挥!获得了进入内高班、奔赴更遥远武汉深造的通行证。

从辽阔西北来到湿润繁华的江城武汉,又是一次跨越。陌生口音、迥异气候、更高学业要求,像新门槛。但这陌生感,很快被班主任严老师如父如兄的关怀,化作了家一般的暖阳。

严老师是我们这群边疆学子在武汉的「大家长」。他的温暖,渗透在细微处。

周五的「光影时刻」是每周期待。临近周末,严老师抱着厚重笔记本笑眯眯进教室:「周末想看啥?《功夫熊猫》?《阿凡达》?还是搞点有深度的?」他记下「点单」,利用下班下载。周末教室,窗帘拉上,光影跳跃在专注脸庞上。挤在一起沉浸故事,暂时忘却思乡和压力。结束后的讨论笑声,是高压下的珍贵减压阀,也是严老师「想让你们快乐一点」的用心。

谁生病,严老师身影第一个出现。远离父母的孩子最怕生病时的无助。高二冬天,我高烧躺在宿舍。门被推开,严老师裹着寒气进来,眉头紧锁,二话不说扶起我:「走,去医院!」挂号、排队、缴费、取药,他跑前跑后,额头沁汗。医生说要打点滴,他自掏腰包垫付。坐在冰冷输液室,他给我披上自己外套,守到深夜点滴结束。昏黄灯光下,看着他疲惫却关切的侧脸,那份安全感胜过任何药。

「伙食改善计划」是严老师的「秘密行动」。他觉得内高班伙食标准不够长身体娃娃的营养。「光啃书本不行,身体是革命本钱!」他常自掏腰包买成箱苹果、香蕉、橘子堆教室后面。「来来来,一人一个,补维生素!」或变出大袋核桃、红枣,「这个补脑!」这些额外惊喜,在清苦住校生活里是舌尖暖意,更是心头沉甸甸的情意。对月考、期考佼佼者,他更不吝奖励——精美笔记本、实用钢笔、小小电子词典,承载着比物质更重的认可。

舌尖上的「江城初体验」由严老师引领。一个周末,他说:「今天带你们尝尝武汉招牌——热干面!」我们兴奋又忐忑跟着他走进街边不起眼却香气四溢的小店。当那碗裹着浓郁芝麻酱、撒着葱花萝卜丁、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面前,异香扑鼻!学着他拌开,第一口下去,咸香浓郁、略带碱味的独特口感瞬间征服味蕾!人生第一碗热干面,芝麻酱浓香和严老师满足笑容交织,成了对武汉最温暖、最接地气的味觉记忆。

最震撼心灵的,是那次「家宴」。古尔邦节临近,思乡情切。严老师发出邀请:「周末都来我家吃饭!我亲自下厨!」我们惊喜又不安。

踏入严老师家整洁的客厅,眼前一幕让我们愣住——厨房里,摆放着一整套崭新的锅、碗、瓢、盆!标签都还没撕掉!

严老师系着围裙,笑呵呵解释:「知道你们有饮食习俗,怕你们不习惯,特意新买的!放心用!」那一刻,我们几个大小伙子眼眶瞬间红了!这份细致入微的尊重,远超师生情!他为了让我们吃顿安心家乡饭,竟如此用心!那顿饭,他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做了新疆风味羊肉抓饭,饭桌上谈笑风生。严老师很少提家人,但我们知道,无数节假日,他选择留在学校和我们这群「别人家的孩子」度过。他的家,成了我们在武汉最温暖的港湾。

然而,命运在 2013 年闷热的六月,开了残酷玩笑。高考考场上,面对决定命运的试卷,我引以为傲的沉着消失了。莫名紧张、几道卡壳难题,像无形锁链捆住思维。笔迹依旧工整,思路却如陷泥沼。交卷铃声响起,走出考场,看着武汉刺眼阳光,心沉入冰窟。我知道,考砸了。

分数揭晓:407 分。这冰冷数字如淬毒匕首,狠狠扎穿心脏。国防大学的蓝图,安老师期许的目光,火车上热血沸腾的誓言…瞬间被碾得粉碎。世界只剩灰白。严老师在电话那头的沉重叹息,像鞭子抽在心上。

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在浑噩填志愿等通知的混乱期,我竟完全错过了当年服兵役的最后报名和体检期限!当同学无意间提起「今年征兵体检好像前天结束了吧?」,我如遭五雷轰顶!全身血液凝固!征兵?!那个可以曲线救国、穿上军装、以另一种方式守护诺言的机会…我猛翻日历,手指颤抖——报名截止日、体检日…全都过了!就在我沉溺自怨自艾的泥沼时,它悄无声息溜走了!

巨大的、迟来的绝望像冰水从头浇下,瞬间窒息。瘫坐椅上,手脚冰凉。不是考不上,是我自己,亲手放过了它!因为疏忽,因为沉浸在失败情绪里!「错过服兵役」——这五个字像烧红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幻痛,狠狠烫在灵魂深处。这悔恨比高考失利沉重百倍,是对自己承诺的背叛,是对另一种滚烫人生的永久诀别。这痛,成了青春里最刻骨、最无力、最无法释怀的「没有之一」。

最终,被调剂到东北石油大学。带着破碎的梦想和沉重的遗憾,踏上北上列车,来到冰天雪地的工业之城。陌生环境,冰冷寒风,不感兴趣的地质专业(复杂构造图让我头晕),一切都灰暗缺乏生机。

大学四年,专业学习只能用「平庸」形容。上课、考试、应付学分。然而,仿佛血脉指引,骨子里源自父亲修电器的「拆拆装装」好奇心,在另一领域苏醒。

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了台二手台式机。它成了最大宝贝,也是逃避专业苦闷的「避难所」。沉迷于拆开它,研究花花绿绿的电路板、嗡嗡风扇、各种接口。像当年蹲在父亲旁边,泡图书馆计算机区,啃硬件教材和论坛帖子,一遍遍组装、调试、解决蓝屏死机。手指被机箱划破过,装错线烧坏过内存条(心疼好久),但当第一次凭自己摸索让一台开不了机的旧电脑重新流畅运转时,那巨大纯粹的喜悦,如同黑暗中点亮的灯!源自父亲、沉睡已久的「工程师」基因被唤醒!

专业磕绊,计算机知识却在拆装和不眠夜中突飞猛进。它不再仅是兴趣,成了赖以生存的技能,意外获得的「手艺」。命运关上一扇门(军人梦),却在角落推开一扇窗(计算机技能)。这扇窗的光,虽与最初梦想不同,却照亮了前路。

2017 年,大学毕业。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留机会更多的东北或内地?还是回去?看着招聘网上诱人 IT 岗位,再想视频电话里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容和家乡依然落后的土地,那份在国旗下升腾的、在严老师家宴感受到的、在父亲「铁锹笔杆论」中深植的责任感,最终占了上风。

「回去!用学到的知识,建设家乡!」念头无比清晰。参加新疆省考。凭借扎实笔试和面试展现的真诚与对家乡了解,成功「上岸」。

初入体制,从基础做起。整理文件、接待群众、学习民政政策…像干涸海绵努力吸收。民政局工作,让我直面基层民生百态,看到家乡困难和群众真实需求。源自内初班、内高班、一路所受恩惠的回报之心,愈加强烈。

因工作踏实,尤其擅长用计算机技能处理数据、优化流程(得益于大学「不务正业」),几年后,被组织选派下基层锻炼,担任副乡长。从民政局到田间地头,担子更重。修路、通水、推广农技、落实补贴、调解纠纷…工作琐碎具体,常忙得脚不沾地。但每当看到新修水泥路通到偏远村落,看到自来水流入老乡水缸,看到扶贫羊茁壮成长,那份成就感无可比拟。更深理解了严老师「身体是革命本钱」——没有基层泥泞中走过的脚力,没有和群众坐一条板凳的心力,再好的政策也难落地生根。

此刻,我站在宣讲台上,看着台下饱经风霜却充满期盼的面孔,看着窗外平坦宽阔的柏油路和远处崭新的安居房,千言万语奔涌。深吸一口气,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回荡:

「乡亲们,再想想,十几二十年前,啥光景?」目光扫过白发老人,「那时候,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抓饭,得盼到古尔邦节!现在呢?咱们的娃娃,顿顿没肉都不乐意吃饭了!(台下会心笑声)」

「那时候,谁家有台 14 寸黑白电视,雪花点子比人影还清楚,就是全村焦点!现在呢?」我举起自己半旧的手机晃了晃,「连我这个副乡长,都得跟着村里的巴郎学用智能手机搞直播卖核桃!(更大笑声)」

「那时候,咱们出门啥样?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腿泥!看看现在!」指向窗外,「这亮堂堂的柏油路,通到了家家户户门口!小汽车、摩托车,跑得多欢实!」

「还有这穿的!」我扯了扯自己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下摆(这是刻意的),「我小时候,一件衣服,姐姐穿完我穿,我穿完妹妹穿,补丁摞补丁!现在?咱们乡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天换三套新衣裳去赶巴扎(集市)的都有!(一片认同的议论和笑声)」

会议室温暖而热烈。我话锋一转,声音恳切深沉: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靠的是啥?是我艾力有本事吗?不是!是咱们国家!是党的好政策!是『内初班』、『内高班』给咱们边疆娃娃打开了看世界的大门!是义务教育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安心读书!是这一项项惠民工程、精准扶贫,像阳光一样照到了最偏远的角落,像雨露一样滋润了最干渴的土地!」

顿了顿,看着一双双真诚的眼睛:

「没有国家的政策托底,没有当年那些好老师点灯熬油的栽培,没有我父亲宁肯不要五千块也要让我读书的那份死犟…我一个农村的放羊娃,今天能站在这里,跟大家伙儿讲这些政策、一起谋划咱们乡更好的明天吗?」

「国家做这些,图啥?」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图的是咱们所有老百姓,一个都不能少地过上好日子!图的是咱们中华民族大家庭,共同富裕,一起奔向更美的明天!这份恩情,这份期望,我艾力,还有在座的每一位,咱们都得刻在心里,更要踩在脚底下!把咱们乡,建设得比画里还美!」

掌声,真挚而热烈地响起,久久不息。几位老阿帕撩起头巾一角擦着眼角。这掌声,是给脚下这片焕发新生的土地,是给那个从未放弃奋斗与希望的时代,更是给那条从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在无数双手(政策的、师长的、家庭的、自己的)托举下,最终延伸至建设者行列的——我的路。

宣讲结束,人群散去。夕阳的金辉给村组巷道镀上暖色。我独自走回办公室。

暮色四合。目光再次掠过书柜角落——那个深蓝色的旧行李箱沉默依旧。玻璃板下,安老师温和的笑容和严老师宽厚的笑脸,在台灯光晕里静静绽放。父亲当年在毒日头下的追问,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铁锹轻还是笔杆子轻?」

此刻,答案清晰而厚重:无论是握紧铁锹耕耘土地,还是拿起笔杆服务乡邻,那份为脚下热土、为身边百姓谋幸福的「重量」与「不易」,是血脉相通的。它们都需要把腰弯下去,把心沉下去,把汗水滴进泥土里。

那个未竟的橄榄绿梦,是心底一道永恒的印记。但在这片生养我的土地上,在这片同样需要守护和建设的「阵地」上,我找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忠诚」。这份忠诚,是对父老乡亲滚烫的承诺,是对阿老师石头地上教写字的沙沙声、对安老师点燃军梦的戈壁星光、对严老师那套崭新锅具的亮光、对所有点亮我前行之路的「微光」的回报,更是对国家那份「一个都不能少」的庄严承诺,用双脚去丈量、用双手去践行的答卷。

窗外,村组巷道的灯火渐次亮起,蜿蜒如龙,照亮了归家的路,也照亮了更远的山峦。我知道,我手中的这盏灯火或许微弱,但它终将汇入眼前这漫山遍野、越来越亮的光的海洋。它们会继续照亮更多孩子的路——照亮那些像当年的我一样,用石头在泥土上笨拙书写梦想、在绿皮火车上忐忑张望远方、即使暂时丢失了行囊也绝不熄灭眼中星火的——喀什的巴郎和古丽。

这条由无数微光汇聚的长路,我将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我自己,就是被这样一束光,从泥土里,轻轻托举起来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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