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气煞我也!”
阎罗殿中,阎王看着正被带下去那鬼挺直宽厚的背影,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声雷霆怒吼,回荡在殿中,震得殿内几支安静的烛火纷纷剧烈晃动起来。
见阎王如此生气,立刻有小鬼上前劝解:“阎王老爷,你可千万别和这海瑞生气,他在上面可是把嘉靖帝都气个半死,这人是个榆木疙瘩、铁骨头,和他生气犯不上。”
阎王心胸不广,听了小鬼劝慰的话,怒气不减,恨恨道:“我必给此人颜色看看!”
小鬼道:“阎王老爷,您何必平白降己身份,与他一般见识……”
小鬼话音未落,阎王便不耐烦打断道:“汝等勿复再言,我心中自有决定!带下一鬼上堂!”
见阎王这样说,小鬼吞回说了一半的话,不敢再劝,退了回去。
铛啷!铛啷!铁锁链拖地,两个鬼差押解着一鬼上来。到得殿上,两鬼差对着阎王施了一礼,逃也似的退下了。
殿上陪站两边的随侍众鬼刚一见被带上殿的这鬼,左右间便窃窃私语起来,交头接耳不断。
阎王见两个鬼差逃的奇怪,又见殿下随侍众鬼交头接耳,心中升起疑问,但由于头脑还未从刚才海瑞带来的怒气中恢复过来,也就无心多想,当下只一拍惊堂木,一时之间,阎罗殿中一片肃静。
阎王仔细一看刚被带上殿这鬼,心中暗暗称赞,此鬼天生笑脸,面相温和忠厚,虽还未说话,但有这个相貌,已经先令人大生好感。
“堂下鬼,姓谁名谁,籍贯哪里,生前有何经历?”阎王开口询问。
堂下鬼一拱手,恭敬道:“回阎王老爷,在下姓刘名丛,籍贯河内温县,生前为县衙一小吏。”
一听这人说话,阎王眼前一亮。哎吆!经过了刚才与海瑞的对答,现在更能感觉此人说话的顺心合意。冰火两重天,海瑞是冰,听海瑞这顽人说话,心内生寒,面前正受审这鬼是火,听他说话,心里暖。
阎王投桃报李,温和说道:“生前既是小吏,可有作恶害民之举?”
堂下鬼连忙道:“大人明鉴,在下生前为小吏时,温和宽厚,待民心诚,从无作恶害民之举。”
阎王听了他的话,再看他和善的面容,已把他话先信了几分,不过还是叫判官呈上生死簿,以验他话中之真伪。阎王好整以暇地翻开生死簿,翻到河内温县地方,找到刘丛此鬼信息后,便开始看。不看还好,这一看,阎王本来半眯的眼睛陡然睁大,他复又从头开始,一行一行看,逐字逐句读,生死簿捧了足足有半响,心中怒气终于抑制不住,遂将生死簿往桌案上一抛,手拍桌案,喝道:“来呀!将这满嘴谎言,隐瞒害民罪恶的恶鬼拖下去,先入拔舌地狱受刑,待受刑后,再拖来回话!”
阎王令下,立刻有鬼差上前欲拖刘丛出殿,刘丛挣扎着求饶道:“大人明鉴,小鬼不是要骗大人,只是不想大人因我之罪劳心费神,故有所隐瞒。”
阎王一听,神色一动,喝住鬼差,命暂且退下,向堂下鬼问道:“你说你是为我?”
刘丛慌忙答道:“正是!刚才在下在殿外候着的时候,多少听得殿内声音,知道那不知好歹的海刚峰惹了大人生气,故小人上殿,怕大人再动气伤神,才有所隐瞒,小人此心全为大人,望大人宽恕小人欺瞒之罪!”
听了刘丛这番话,阎王频频颔首,全身如吃了仙果一样舒泰。阎王看看殿下随侍其他众鬼,意有所指道:“殿下众爱卿皆为我股肱之臣,何时你们能如这刘丛一般为我着想,我方才真快活。”
堂下随侍众鬼面容隐在大殿阴暗中,一时之间,面色各异。
阎王今日得此体己小鬼,身心舒畅,待欢快过后,便取过生死簿,将这刘丛阳间害民罪恶尽皆消去,命鬼差上来解了刘丛身上枷锁,并封了刘丛阴间某官某职,方才心满意足,让刘丛暂且退下。
刘丛听阎王封了自己官职,喜上眉梢,天生笑脸上嘴一咧,褶子一挤,老脸便如菊花般绽放开来。再次拜谢阎王后,方才恋恋不舍地转身退出殿去。
阎王老怀甚慰,手捋长髯,目送着刘丛出殿。可是刘丛只是刚转身,这个目送仪式还没进行一半,阎王的手与脸便一起僵住了。待确定自己眼前所见为真,并不是眼花后,阎王心中一股恐怖感直窜头皮,忍不住叫出声来:“地府今日亦见鬼乎!”
众位看官,阎王本为阴间之主,什么诡异怪奇的事都曾见过,可是今日事之奇诡,确实是他主管阴间无数年来初见。
你道阎王看到了什么,原来这刘丛转过身往殿外走时,阎王看到的并不是他的脊背后脑,而是新鬼新面,新面严肃冷漠,在阎王看他时,也目光讥诮地回看阎王。
一鬼两面!
堂下众鬼见阎王叫住刘丛,心中纷纷暗呼:我的阎王爷,你终于看到了!
其实这刘丛刚进殿时,押解鬼差和殿上随侍众鬼都已经看到了刘丛一鬼两面的诡异情景,可那时阎王正因海瑞生气,众鬼想进言,被阎王手中惊堂木压下,阎王坐于上座,只能看见刘丛一面,到了他转身往殿外退时,才发现他藏在背后的另一面。
刘丛听了阎王喝叫,转过身来,躬身向阎王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阎王刚才不由自主一声喊,惊住了刘丛,待刘丛转回身时,阎王面上已经隐藏起端倪,只冷冷道:“刘丛恶鬼,你一鬼两面?刚才为何不报!”
刘丛见阎王虽面上平静,但话语冷漠,心中一凛,知道此刻才是自己进阎王殿受审以来所遇最大危机,一个不好,立即魂飞魄丧!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殿中,拜道:“阎王老爷明鉴,在下不说,是怕旁人说小吏邀功。”
“哦?”阎王面色放缓,问道,“此言何意?”
刘丛道:“大人,在下生前为吏之时,待上以肃,待民以宽。我有两面,温和敦厚的一面给民,严肃庄重的一面予上,如此,是为两面。”
阎王听罢,看着刘丛对着自己的“宽”的那面,问道:“既待上以肃,为何以宽面对我?”
刘丛道:“在下新鬼,初来乍到,不觉魂魄悠悠,忘了往日习惯,才错以宽面面对大人。”说完,便站起来,转过身,用冷漠严肃的一面对着阎王。
阎王看着刘丛“肃”的这一面,心里不舒服起来。他能隐约从刘丛“肃”面的眼神中感觉到,这刘丛“肃”的一面,不只有肃,隐藏在深处的,还有冷漠、俯视、耻笑等诸多意味。阎王突然又想起了海瑞的肃,这样一比,他才发现,同样是肃,这刘丛的肃和海瑞的肃大不一样。海瑞的肃是刚正不阿之肃,看起来令人顿生凛然不可犯之感,而这刘丛的肃,却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抵触、疏远、厌恶。
但阎王也怕自己错怪好人,只得先压下心中怀疑,暂不计较,只对刘丛道:“你还是用‘宽’的一面对我吧,我看那一面更欢喜。”
刘丛依阎王令转回‘宽’面对着阎王。
看到刘丛‘宽’的一面,阎王马上忘掉了自己前一刻的怀疑,心中又被一种舒服占据了。他暗笑自己多疑。对刘丛,或者说,对刘丛这张“宽”面,他全不似面对海瑞一般苛责,大度揭过了刘丛一鬼两面事情上的欺瞒,又勉励了刘丛几句,命刘丛退下了。
刘丛行礼毕,这次却没有转身,而是一直以‘宽’面对着阎王,缓缓倒退出殿。
出了殿,自有鬼差领着刘丛往他处去。走在酆都鬼城街上,刘丛一边用‘宽’面与两鬼差谈笑,一边熟悉着酆都鬼城的风土人情。
正此时,突然,街边一个鬼乞丐冲上前来,截住了刘丛的路,举着破碗,对刘丛乞求道:“大人,施舍一点吧……”
刘丛见此,并不说话,只默默地、慢条斯理地转了个身,‘肃’面上带着冷漠讥讽,静静俯视着面前贱民。
鬼乞丐看了一眼刘丛“肃”面,吓得脖子一缩,只感觉整个酆都鬼城一下子来到了三九隆冬,寒气侵魂夺魄!他手里仅有的破碗一下拿不住,啪!摔碎在地上,碎瓷片不细看很美,像几片刚凋落的栀子花瓣。鬼乞丐脸哆嗦,嘴哆嗦,牙哆嗦,手哆嗦,腿哆嗦,骨哆嗦,心哆嗦。这个哆嗦鬼,机械地转身,待眼前看不见那冷漠的脸后,心里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顾不上心疼自己的碗,抬起脚,慌也似的逃了。
后面路上,虽然刘丛依然试图用‘宽’面与两鬼差搭话,可两鬼差却再也不肯多言了,只带着他到了地方,便也如避瘟疫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