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记忆里年轻时的妈妈画一幅肖像:白白的皮肤,淡淡细细的眉毛。戴着黑框眼镜,但是眼神明亮。圆圆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上唇中间有一点唇珠。她的黑发微卷,有时候分开来扎成两个辫子,有时候梳到后脑勺挽成一个发髻。她总是喜欢穿得正式体面,上身是小西装领子外套,下身是小套裙。
妈妈年轻的时候,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就是有名的中学语文老师。妈妈是个急性子,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她能说会道,在学校里面也是数得上极有魄力和经验的老师了。记得我小时候,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学校里,总有人会说,“这就是莫老师的囡(女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莫老师的女儿”代替了我的名字。可惜我既没有继承妈妈漂亮的基因,白皙的皮肤,也没有继承她果敢泼辣的个性。我更像是一杯温吞水,与人为善,安静柔和。
从小到大,妈妈对我实行了细致严格的教育。从我幼儿时期开始,妈妈对我的教育和成长做了很多记录和反思。她用黑色、蓝色圆珠笔写了大大小小几十本笔记本。比如最早的一本是我的成长相册,收集了我很多小时候的照片。每张黑白照片的四角卡着银色的锡纸。下面是黑色笔写着“第一次喊妈妈、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穿上姐姐给我的苹果裙……”照片里,我的眼神既清澈又迷茫。幼年时期的笔记本里面则详详细细地记录了我每天的日常:
“这次出远门到北京去旅行,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孩子增加知识和能力。这两天从温岭到上海,再坐火车去北京的路上,孩子不怕热,能吃能睡,看得出她有一定的适应能力。昨天下午在上海,她戴着草帽,拉着旅行包,一定不要我帮忙。看她汗涔涔地走在阳光照射的热天马路上,那么精神,我和她爸都点头会意的微笑。小小孩子能够耐劳嗨。”
长大之后,再去翻这些文字,就好像打翻了时间的墨盒,那些逝去的、淡忘的日子又可以在阳光下纷飞。很感激妈妈用文字来记录我的成长。这些文字记录的点点滴滴,就像是凝固在琥珀里纹理清晰的小昆虫。因为除了妈妈,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如此用心地关注和关照我,把我的每一次挫折、进步、失败和成功都铭刻在心里。
妈妈强势的个性,严格的教育对我的成长影响非常大。好在妈妈的果敢,我的温吞,倒是成就了我们和谐的母女关系。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没有激烈的冲突和对抗。我会顺从妈妈的教育和安排。经过妈妈的教育,曾经在小学时期并不出众的我,终于在中学时期有了很大的飞跃。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妈妈对我所有的教育都很成功。虽然我不会强力反抗妈妈的教育方式,我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妈妈的教育是否合适。
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妈妈希望我能学琴,积累我的音乐素养。但是当时迫于经济压力,妈妈让我从学钢琴换到了学手风琴。可惜我对学手风琴这件事情一直提不起兴趣。每次抱起琴来弹,总觉得抱着一个笨重奇怪的家伙。妈妈是个执拗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她是一定要坚持到底的。她托关系请了我们县城里面数一数二的师范音乐老师手把手教我手风琴。那时候学琴总是安排在午后,我们需要背着沉重的琴从家里走到音乐老师家里。我至今都记得路上有个小爬坡,每一次妈妈总是吃力地帮我背着琴,顶着午后的烈日翻过那个小爬坡。现在回想起来,妈妈付出这么多,我应该好好学琴才对。但那个时候我的心思全然不在琴上,总是巴望着学琴结束,可以跑去师范学校里的绿地上爬爬树,看看风景。还有一次,我的手受伤肿得厉害,在医院包扎后没几天,妈妈就让我背起手风琴,继续练琴。即使是如此“勤学苦练”,我的琴艺还是执拗地停留在初级水平,学了五年的琴,最后拿得出手的曲子也就那么几首。读中学后,我终于停止了学琴。
也许真正的成功教育就是一种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栽柳柳成荫的状态。我在学琴方面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妈妈的潜移默化让我对人文科学有了浓厚的兴趣。
每一次外出旅行的路上,妈妈喜欢给我讲文学的故事,建安七子、柳永的词、红楼梦里林黛玉初进大观园、张爱玲《金锁记》、端木蕻良的小说艺术。家里的玻璃书架上藏着厚厚的唐诗宋词大辞典。妈妈有时候还会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是一张泛黄大纸,上面是一个巨型的表格,每一栏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记录的是文学史,每个历史时期的人物、代表作、文学流派都一一记录在表格里。文学的种子就这么在我心里默默种下了,在漫长的时间里潜滋暗长,在岁月的淘洗下变成闪亮的砂砾。每个粗糙的小故事、不经意的小启示就像是一股股涓涓细流,流进我的心里,汇聚成江海。
除了喜欢文学,妈妈也喜欢读书钻研,家里床头会换各种书籍。读得最多的是心理学方面的书。她读《弗洛伊德传》,就和我分享弗洛伊德的生平故事和思想。她读荣格的心理学,就分析我们班级里学生的性格特征。后来我在人大读硕士的时候,市面上还买不到弗洛姆《爱的艺术》中文版,她就让我从人大图书馆借了书复印来读。最近我在家里面翻出妈妈读过的丹尼尔·戈尔曼《情商》一书。90年代这边书刚引入国内,她就托人从外地买了这本书。我读了几行这里面的文字,虽然在今天看起来翻译得有些拗口,但是很多的思想和方法仍然很有价值。让我惊讶感动的是,书里面有很多关于脑科学的晦涩知识部分,诸如大脑结构、记忆情感原理,都被妈妈一一画了横线,在旁边认真地做了笔记。想象一下三十年前,温岭还是一个封闭的小城市,当地的教师队伍里面还有抽烟喝酒、体罚学生只讲方言的老师。妈妈是抱着怎样一种钻研态度在读一本在学术届都还没流行起来的心理学专著的。书里的内容和她的教学毫无关系,拗口晦涩的原理是她身边的同事从来都不会谈论和涉及的。虽然没有继承妈妈的个性,但是在和她一起生活的漫长时间里,她对于工作的敬业精神、对知识的虔诚态度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成为了我身上最坚实的部分,成为了我生活的底色。
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读大学以后的我,和妈妈的距离是渐渐远离的。这种远离,是我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蜕变。因为一个强大的母亲是永远的避风港,也是温暖的阳光房。如果继续留在妈妈身边,我将无法坚强独立,无法以自己的方式立足于社会。远离不是永远的隔断,远离是一种暂时的告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是为了让我以成年人的面貌和精神和妈妈重新联结。当我选择去美国留学的时候,妈妈是明智通达的:“走得越远的孩子,越有出息!”当我选择从美国回来留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妈妈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和尊重。十几年的漂泊和远离,让我们倍感珍惜这重新在一起的时光。
弹指一挥间,我长大了,妈妈也老了。让我现在画一幅妈妈的肖像:妈妈的头发花白了,前额的头发有些稀疏。白皙皮肤变得有些蜡黄了。身子比原来要瘦削很多。但是戴上银框眼镜,穿上正装,妈妈依然有年轻时的风采和自信。这三十年间,我在成长、变化、成熟。妈妈也在成长、变化、成熟。她已经收起了年轻时的锋芒和锐利,沉淀出了更多的人生智慧。 她可以和谦卑地和年轻人交谈,她可以耐心地帮助学生和家长解决家庭教育困扰。她可以安静地听我职业上的烦恼和倾诉,给出睿智的解答。
妈妈比年轻的时候瘦了很多,有时候躺在被子里的时候,我很难想象那么小的身躯曾经孕育过我,那个臂弯曾经温暖过我,拥抱过我。但是当我和妈妈谈话的时候,我会深深地被她的思想和精神吸引,我感觉这小小的身体里面蕴藏着一颗太阳,温暖和照耀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在她的肩上,承担着赡养老母亲的担子、承担了解决家族纠纷的担子、承担了帮助无数问题家庭走出家庭教育误区的担子、承担了教育我的下一代的担子。如果说年少的时候妈妈用心血教育和养育了我,那么我成年之后,妈妈用她的践行和精神激励和引领了我。因为妈妈的影响,我也走上了教育的道路。因为她的教育实践让我看到了成为教育者的人生价值和意义。多年的学生每一年春节都会来看望妈妈,在家乡海岛旅行的时候碰到曾经的家长,拉着妈妈的手不停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我想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的妈妈不仅是我的妈妈,而且是一个可以和我灵魂相通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