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要上课,不能随时随地陪帕维尔。于是他让我给他租一辆山地车,好方便出去转悠。
我打了个电话,把朋友闲置的车子借了来。帕维尔对中国人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首先都是求助于朋友以及打个电话真就可以“搞定”的事实自是惊讶不已。
其实谁都知道,在朋友圈打个电话借个闲置的自行车,实在是小菜一碟,根本就不值一提。真正的耍酷是啥事儿都能搞定。
车子骑回来之后,他先擦洗得油光锃亮,崭新如初,骑了几次后,他说车闸不大好使。于是有一天下午,我要去桃园买菜,就顺便带他去找修车行。
他在那里看着修车,我就到旁边菜铺买菜去了。
师傅检查了一下,说闸皮松了,需要换一块儿。然后就开始干活儿。我这里菜还没买好,他那里不出两分钟就已经利索搞定。
帕维尔问师傅:
多钱?
自从他来到中国,看见我每次购物时总说这句话,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How much”,于是学会了这句“多钱”。
师傅以为他懂汉语,说:
两块。
然后他说:
What mean?How much?
什么意思?多钱?
师傅一听,原来这人是不懂装懂呀,光会说个“多钱”,连个“两块”都听不懂,于是伸出食指和中指说:
两块,你的,明白?
帕维尔说:
Oh,Oh,Yes,Yes,I see.
噢,噢,是,是,我明白。
然后掏出二十块钱递过去。
师傅知道我俩是一起的,冲着菜铺门喊我:
闺女你有零钱吗?
这时我刚买好菜,正好找回一大把零钱,忙说:
有,有。
赶紧提溜着菜出来,递给师傅两块钱。
Two yuan?
两元?
帕维尔瞪大眼睛问我。
我说:
Yes.
是呀。
Unbelievable!
不可思议!
他又拿出五块钱递给师傅:
It's your tip.
这是你的小费。
师傅有点不解地看着我,这次轮到他糊涂了。
我说:
那你就拿着吧,他觉得你的服务很专业。
师傅高兴地收下了,连声道谢。
回来的路上,他大发感慨,说:
China technical workers are so cheap. Why is it just two yuan?
中国的技术工人真是太廉价了。怎么可能才两块钱?
我说:
He finished it only two minutes, cost a little time, and only a piece of brake lining, a little material, so it's cheap.
他两分钟就能搞定,时间成本低,而且也就是一块闸皮的事儿,材料成本低,所以便宜。
他简直怒了,说:
But only he can do it, Do you know how many years and how much does he learn the skills? how much does he wholesale these materials? How much does he rent a house for it? You never know a mature technology ever paid . Your logic is wrong!
问题是只有他才能搞定!你知道吗?他学习这个技艺要多少年?多少钱?他把这些材料批发回来,要多少钱?还要租上房子摆放到那里,要多少钱?你从来不知道一个成熟的技术工人的成本和付出。你的逻辑有问题!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在英国,他每天和汽车技师(中国叫汽车修理工)打交道,任何需要动手的服务都收费不菲。欧洲的劳动力之昂贵众所周知,而又以腐国首都为最。因为,“只有他才能搞定”,嫌贵?对不起,那你可以把零件买回去自己动手,所以也的确催生了许多爱折腾的英国男人,不光锻炼了技能,还节省了一大笔开支。
但无论如何,并非每个人都爱折腾或都有时间去鼓捣各种玩意儿以至于一不小心成了一个全才,所以,基本上任何拥有某种技艺的人,在这里都简直是——牛得一塌糊涂。
后来,他行李箱的轮子又坏了,我们找了许多地方都没人会修。帕维尔好像深谙其中奥秘似的说:
Do you know why?Because if service fee is too cheap,The result could be the industry completely disappear,Finally it will damage that consumers who demand it.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如果服务费太廉价,最终的结果是使得这个行业彻底消失,最终伤害的依然是有这类需求的消费者。
他说得如此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可我对修箱子的事儿还是不甘心,我就不信偌大一个长治修不好一个行李箱。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经周折,后来我们终于在英雄台八号楼下面找到一个箱包行说可以修。
老板看了一眼轮子的尺寸,说从厂家进两个备用轮子更换一下就行。
其实我知道,他肯定有备用轮子,发货时万一有损耗也需要及时更换嘛。但老板说需要专门联系厂家给我们发过来,所以需要我们支付快递费和轮子费总共五十元。
几乎所有老板都会这么说,这样就会让消费者觉得合情合理。但如果他换一种说法,说备用轮子我有,但我需要收取五十元修理费。有人可能就会讨价还价,呀呀,不就是换个轮子吗?两分钟就搞定,多简单的事儿啊,怎么就五十块钱?这也太贵了吧?
其实老板可以说,好,那我只卖轮子,你自己拿回去安吧。或者说,那你可以自己联系厂家发两个轮子给你再自个儿装上呀,但这显然是西方做派,中国商人永远是“和为贵”,他们从来不屑斗嘴和得罪客户,只是从心理需求的角度,换一种营销方式促成生意,达成最终目的。
而西方商人则不然,靠!你竟如此污蔑我的工作和尊严,你这个人修养有问题,我这辈子都不要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更别说让我帮你修箱子,哼!轮子我都不会卖给你!
尤其在英国,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客户,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走。因此作为经营者,就必须根据自己所提供的服务和货品以及市场行情合理定价,否则有价无市,饿死的终归是自己。
这就是价值观的差异。
帕维尔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价格已经很便宜了,忙不迭地掏出五十块钱付账,就好像是害怕老板问我,闺女你有五块钱吗?
最近,我在一首题为《匠人》的诗中这样写道:
我只想与水草 植物为邻
如蒙造化不弃
那就做一个安静的匠人
洞悉此物与彼物的秘密
和那些生死契阔的约定
在金木水火的纹理中
看月亮升起
看人世销蚀
海德格尔引荷尔德林的诗说:
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
怎样才算诗意地栖居?我以为,这就是。
这是我毕生追求的理想活法。比如锤炼文字,也是匠人之一种。我因此对所有具有专注品质和特殊技艺的人心存敬意。
之前读过一个短篇小说,名字忘了,讲的是一个剃头匠给自己的发小、哥们儿剃了一辈子头,从玩泥巴、娶媳妇儿一直剃到老,剃头不光是剃头,已经上升为一种精神享受。但是后来,剃头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到了理发店和发廊。剃头匠的生意日趋没落,唯一的忠实顾客——他的发小,也老得瘫在炕上下不来了。
最后一次,剃头匠担着自己的剃头挑子去给发小剃头,剃完之后,发小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回去没几天,剃头匠也死了。
这篇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对剃头匠精湛技艺和发小如何身心通透的描写,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作者的年龄,感觉没有此种体验是很难写得如此动人的。
可惜那篇小说找不到了,不然真想抄几段贴在这里重新体会那种熨帖。
其实所谓专家,也无非就是专注加专业,此外无他。
记得有一次在一个什么文章里,第一次看到把“手艺人”写作“守艺人”,当时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一种古老技艺的消逝,其背后往往是一种心性、品质和精神的颓败。
当然,这个世界上似乎从来不乏另一种“专家”,他们用十分之一的精力钻研技艺,用十分之九的精力钻营圈子,然后拉大旗作虎皮,挂羊头卖狗肉,到处装大神兜售自己忽悠别人。
我因此而更加只想做个安静的匠人,一个具有匠人精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