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坐在房门口织毛衣。法国梧桐的浓荫遮掩着,她觉不到盛夏的燠热,头顶那些宽大翠绿的叶子正蓄满阳光,如一片片脆薄金叶莹莹透明,每片都像一个玉色童话。女人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编织毛衣,以前她对这类女人癖好毫无兴趣,丈夫儿子们需要毛衣只买些毛线丢给有编织爱好的女同事就行,她自己则喜欢穿上海产的名牌羊毛衫,以为那样式色泽质感都合自己的气质。
毛衣是为小文织的。萍没料到小文会主动提出要去农村插队落户,还那样迫不及待。好像要逃离这座苦闷小城和她温暖过度的羽翼。这两年,城里的知识青年越走越多,小文也越来越孤寂烦躁,做母亲看得很清楚又心痛又担忧。她要为儿子找一个好工作,有几次机会不是炳福不愿以权谋私就是小文不肯做庸人俗事,想给他搞个上大学的招生名额又怕影响恶劣。小城像一个水面混浊的大潭,小文的小舟滞留其间,需要一股有力的清风使它动起来。萍常想象自己化作了那股风,有时梦里也有一种飘拂感。
那天早晨她刚起床,小文已站在窗前,略显苍白的脸颊漾出光泽,冷静地对她说:“妈,我想了一夜,决定去农村当知青。同学们都走啦,我一个人留在城里太没意思。”
萍知道他内心的不安,关切的眼光在儿子脸上停了许久,温和道:“小文,你在家里是太闷啦,明天去县图书馆工作吧,你很喜欢读书,那儿正需要一个人整理书刊呢。我找文教局领导谈了,他同意你去。”
工作虽很适合自己,小文却说:“不,我要下乡,并有一种直觉,这样做才对。”
儿子虽然还不成熟,可也多少有些自己的思想,萍也觉得他的选择不会错,但舍不得他去农村受苦受累,就说:“看你小姨,也是主动争取下乡,还到最贫苦的三重岩去,熬了三年终归受不住,这回弄了招生名额要去省城念大学啦。”
小文对母亲的意思很清楚,而自己决心更坚定:“妈,我像小姨下几年乡也去省城上大学,不是比留在小城强吗?”
儿子的抱负令母亲欣悦和感动,她不再说啥,开始亲手为他编织毛衣。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萍要赶在小文下乡之前,织好这件毛衣。
对小文去农村插队落户,炳福只叽咕了一句:“书读多了脑壳发热。”
这样重大的事情,萍当然要和修文商量,他一直在安宁镇默默关注他们的儿子。挂电话的时候萍有点紧张,手心浸出不少汗,最后用有些异样的腔调说:“修文,你说咋办?你要不要回城找小文谈一谈?”几公里外的修文说:“萍萍,小文那样做很好嘛,他有远大抱负我们该高兴啊!你想想,老把他圈在身边像母鸡带小鸡一样,他将来有啥出息呢?”
她赌气道:“我喜欢当母鸡,你又怎样?”修文笑道:“我嘛,要跟你一起只有变公鸡啰。哈哈。”通过电流传来的笑声感染了女人,她忍不住也笑了。
小文挑选的地方是巴人村。莲姨在那个小山村住了十多年,最后还是带着女儿和新丈夫去安宁镇定居,留下的似乎只有悲伤。然而那片青山那条绿水,以及质朴刚毅的山民和青铜白虎动人传说,依然深深吸引着多思多梦的少年。对古朴清新的巴人村,小文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
五彩的梦境里,一个年轻生命随风流动。他注定要在小山野,雄峻民风淳厚的贫穷山村停留。那儿离太阳月亮都很近。
小文不是为谁而去的,心头连一个朦胧的目标也没有,脑际虽闪动过陆萱和小菁的影子,但转瞬即逝。他只觉得冥冥中有股神力在牵引和推动自己,非奔向那块贫瘠苍凉的山地不可。
少年觉得自己长大了,有男子汉的热血在胸腔嚯嚯地涌流。太阳好红,那海潮般的红光,从巴人村朝他卷来,天地一片血红。
血光里一只硕壮白虎猛然跃出昂首一叫山呼水啸,一位腰系虎皮手持青铜短剑的赤膊汉子紧随其后,形象十分悍勇。
小文看得清楚,那虎皮青铜装饰的汉子竟是自己。
这似梦非梦,但他知道,巴人村和自己结下的缘分,永生难解了。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田雁宁的文学小说《无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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