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点一：罗马落日：罗马的遗产与阿拉伯人的崛起
以隋唐时期活跃在欧亚大陆的贸易人群，粟特人为切入点，把视角从东亚延展到整个欧亚大陆，看粟特人在隋唐、突厥、波斯和东罗马，这些欧亚帝国之间合纵连横的玩法。
伊斯坦布尔：东罗马和阿拉伯帝国的交火
公元678年，正值唐朝开国六十周年，欧亚大陆东边正在迎来盛唐。而在欧亚大陆西边，东罗马帝国的都城君士坦丁堡却处在极端紧张的气氛中。庞大的阿拉伯舰队兵临城下，即将发起总攻。
君士坦丁堡堪称世界上地缘位置最为重要的几个城市之一，拿破仑甚至说过，如果世界只有一个首都，那一定是这里。
公元330年，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把首都迁往君士坦丁堡。而罗马帝国的新都城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扼守着连接黑海与地中海的狭窄海峡，又是亚洲通往欧洲的关键枢纽点。
罗马是一个极为多元复合型的帝国，环地中海沿岸的各种文明都被它纳入治下。与罗马城相比，君士坦丁堡处在一个重要得多的多元界面上，确实比罗马城更为适合作为多元帝国的首都。
公元4世纪后期的罗马帝国，图选自《剑桥古代史》
就在迁都65年之后，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罗马。阿拉伯帝国来攻之际，西罗马帝国早已灭亡，而东罗马帝国也早就过了巅峰期。相反，阿拉伯帝国正处在它最为蓬勃的上升期，东罗马的舰队规模与它相差甚远，所以阿拉伯人对君士坦丁堡志在必得。
没想到，开打之后，东罗马人突然施放一种神秘武器，从船上喷出一种火焰，这些火焰有的直接粘在阿拉伯战船上熊熊燃烧，有的落在海面上。但是落在海面上的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继续凶猛燃烧，蔓延向阿拉伯战船。阿拉伯舰队陷入火海一败涂地。大约40年后，阿拉伯帝国再次大举来攻，以类似的方式再次惨败。阿拉伯人心有余悸地称这种神秘武器为“希腊火”，从此放弃了征服东罗马帝国的努力。
希腊火是用石油、沥青作为主体原料制成的。目前普遍认为这是由一位叙利亚基督徒发明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叙利亚拯救了东罗马，进而也拯救了中世纪的西方。
但是，从另一角度看，东罗马之所以陷入被阿拉伯进攻的困境，恰恰也是因为叙利亚。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就又得放大尺度来看一下亚欧大陆中西部的历史地理了。
叙利亚新月带：罗马和波斯帝国的旷世争夺
我在第十讲里说过，中东两河流域的肥沃新月带是人类文明最早的诞生地，但是随着文明传播出去，周边开始崛起大国，肥沃新月带就变成被周边大国争夺、蹂躏的地方了。
公元前六世纪，伊朗高原上崛起了波斯帝国，之后地中海中部又崛起了罗马，两大强权不断扩张，最终就在地中海东岸的肥沃新月地区、也就是今天叙利亚及周边地区死磕起来了。
这不仅仅是叙利亚地区本身就很富庶，还因为这是从陆地通往埃及的必经之路。埃及的尼罗河三角洲也极为富庶，在波斯帝国鼎盛时期是波斯领地，罗马崛起之后又成为罗马帝国的粮仓，对帝国财政极为重要。
罗马和波斯长期敌对，双方大打小打战争无数。在罗马的强盛时期，叙利亚地区牢固掌握在罗马帝国手中。
到四世纪罗马帝国就开始进入到漫长的下降期，之后经历东西分治，形成东西两个罗马，五世纪后半期西罗马彻底灭亡。但是东罗马在雄才大略的查士丁尼大帝统治下，经历了一次重要的复苏，东征西讨下，一度恢复了当年罗马帝国疆域的大半。然而，这些复苏不过是回光返照，当时的欧洲正在一步步踏入更加幽暗的深渊。
565年查士丁尼的帝国，图选自《剑桥古代史》
据东罗马一位历史学家记述，公元536年是一个“无夏之年”，就是没有夏天。这一年三月份开始，奇怪的烟雾笼罩着欧亚大陆的西半部，太阳光照强度只有往年的四分之一，而且这个状况持续了一年半之久。大地陷入枯竭，发生严重饥荒。近年研究发现，诱发可怕气候的，很可能是536年冰岛火山的大爆发。4年后，中美洲萨尔瓦多又有一场大规模的火山爆发。两场爆发导致全球温度下降1.5℃-2.5℃，开启了过去2300年来最为寒冷的阶段。冷到什么程度呢？东方的中国甚至在夏天也曾经下过雪。
连年灾荒诱发出更加可怕的灾难。541年，一场大瘟疫悄然而至，直接从东罗马帝国抹去三分之一的人口。此后半个世纪里，几乎每隔十年左右，瘟疫便爆发一次。帝国连续遭遇重创，无力再守住查士丁尼大帝苦心经营重新征服的大半个罗马。这一次，叙利亚地区落入虎视眈眈的波斯帝国之手。
但不到一百年之后，东罗马又再次从波斯帝国手里夺回了叙利亚，因为粟特人在整个亚洲大陆规模上的纵横捭阖展开了。
当时，更东面的突厥汗国崛起，粟特人原本促成西突厥与波斯的结盟关系，但是随着波斯帝国势力不断上升，开始排挤粟特人的商业活动，他们便转而推动西突厥与东罗马帝国的结盟，东西夹击波斯帝国。东罗马、波斯、西突厥在欧亚大陆中西部的三国演义展开。
图选自《草原帝国》（商务印书馆出版）
东罗马与波斯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双方都精疲力竭。但是有了西突厥的支持，东罗马逐渐扭转了劣势。在唐太宗在渭水河畔与东突厥可汗对峙的那一年，东罗马皇帝在高加索山脉南麓与西突厥可汗会面，酝酿进一步打击波斯。两年后，东罗马帝国终于在西突厥的支持下，击溃波斯大军，夺回了叙利亚地区。
也在这同一年，西突厥可汗在天山西麓见到了玄奘，并护送他南下印度，几个月后，这位可汗就遇刺身亡。波斯、突厥、东罗马的三国演义搏斗到最后，在世君主中只剩下东罗马皇帝还站着，但他也无法笑到最后，因为横扫一切的新力量即将崛起。
东罗马帝国的新对手，就是阿拉伯人。
阿拉伯帝国：叙利亚新月带的“新主人”
叙利亚地区以南的阿拉伯半岛，地处北纬三十度副高压带，极为干旱，只有半岛西侧有南北向的塞拉特山脉，沿着红海岸孕育出若干个南北排布的绿洲。东罗马与波斯之间的长期战争需要大量军需，反倒让两大帝国夹缝边陲的这些绿洲，发展起较为兴盛的过境贸易。
麦加处在这些绿洲的差不多中间位置，是南来北往的商业枢纽。麦加又是阿拉伯半岛上原来盛行的多神教的中心，而多神教祭司很多都由贵族兼任，当地贵族也因此而获益。
就在东罗马和波斯在叙利亚地区激烈争夺的时候，麦加郊外的一个山洞中，年届不惑的穆罕默德蒙天启，觉悟到“万物非主，唯有真主”，阿拉伯半岛上的一神教开启。
当地贵族明显感受到穆罕默德的一神教对多神教带来的威胁，就大肆迫害他，穆罕默德被迫逃离麦加，去往北边的麦地那。八年后，赢得众多信徒支持的穆罕默德返回故乡，征服麦加。
这个阶段，东罗马和波斯还在殊死搏斗，谁都没有精力去关注地处两国边疆地区的阿拉伯半岛。新兴的伊斯兰教带来信众的强大凝聚力，穆罕默德的继位者即将刮起横扫半个世界的飓风。
东罗马皇帝刚刚从波斯帝国手里收复叙利亚地区6年以后，就眼睁睁看着它又被阿拉伯人夺走。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后6世纪，为争夺叙利亚新月地区，罗马与波斯两败俱伤，阿拉伯人成为了这片地区的新主人。再过十几年，波斯帝国也遭遇灭顶之灾，被阿拉伯人彻底灭掉。
公元661年，阿拉伯人建立了第一帝国倭马亚王朝，这就是我们开头讲到的围攻君士坦丁堡的阿拉伯帝国。
虽然在“希腊火”的攻击下败退，但阿拉伯帝国还是席卷了地中海东岸以及大部分北非，东罗马帝国龟缩于小亚细亚半岛，日益变成一个希腊人的帝国。
《查士丁尼法典》：东罗马的遗产
东罗马帝国虽然败落了，却在查士丁尼大帝时期留下一个极为重要的遗产，影响后世极为深远。公元529年，查士丁尼大帝敕令颁布《民法大全》，史称《查士丁尼法典》，把罗马法整理为一个体系。
罗马法在查士丁尼大帝之前已经发展了上千年，逐渐形成一整套法学方法，可以把现实世界给抽象提炼为一套依从抽象规则体系的法律关系。
具体解释下，抽象规则体系其中的具体规则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通过其他规则获得意义，规则与规则间互为解释，构成一个逻辑自洽的闭合系统。如果其中某个规则发生演化，由于规则间互为解释，整个系统便会发生演化。这就带来体系的可扩展性，可以把新扩展出来的领域跟原来的领域相整合，形成容量更大的统一规则系统，被纳入到其中的各方，都可以获得更大的舞台、更大的市场。
罗马以外的世界没有这套法学方法，所构建的规则往往不是基于抽象规则体系，而是作为一些道德信条的表达。道德信条也能被推演成法律，但是道德信条彼此间不一定有相互解释关系，它也不以构成逻辑自洽的闭合系统为目标，所以其中某个信条的变化，通常不会引起道德体系的系统性演化，可扩展性就有限。
查士丁尼大帝去世大约一千年之后，西方世界进入大航海时代，他留下的法典开始发挥效应，让西方世界的扩张不仅仅是武力扩张，同时也是一整套规则系统的扩张。
规则系统则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市场秩序，它的成长速度远远超过传统秩序下的成长速度，驱动了现代世界体系的生成。贸易与战争，在罗马法的加持下，成为现代国际法体系的两大来源，乃至于在西方世界结束了其殖民统治后，新成立的各国仍然在这套规则系统中，因为由此才能进入一个更加庞大的市场，才能让自己有更好的发展机会。然而，这一切仍然要经过中世纪千年的孕育才能浮现，此刻的欧洲即将步入黑暗时代，东亚和中东是这个阶段更为繁荣兴旺的地区。
总结
罗马帝国和波斯帝国，围绕叙利亚新月地带，争夺了将近7个世纪，最后占领叙利亚的却是边缘的阿拉伯人。随后，阿拉伯人的旋风在北非到中亚的大地上狂飙。不足百年后的公元751年，阿拉伯帝国将在西突厥旧地的怛罗斯，今哈萨克斯坦的塔拉兹，与大唐发生对撞，再过四年，安史之乱将终结盛唐。
知识点二：诛吕之乱：外戚在汉朝的特殊地位
吕后时代，汉朝的经济恢复得很快，民众生活质量还不错。但是朝廷里，矛盾却很尖锐。
简单说就是，吕后的家族，在这十五年里势力发展太快。吕后一死，矛盾就爆发了。
这事有一个汉朝的官方叙事，吕后死后，吕家人就在想篡位，但是忌惮汉朝的开国功臣像周勃、灌婴、陈平这些人还在，所以不敢行动，只是在密谋。
吕家有个女婿，叫刘章，是刘邦的孙子，他哥是齐王。刘章得知吕家这些人图谋作乱的消息，就把消息传递给自己的哥哥。于是齐王就起兵了，并且号召刘家的诸侯王们一起起兵，宣称要铲平吕家这些人。
这种情势下，长安城里的情势自然就非常紧张。于是周勃、陈平这些老臣，就设法骗吕家人交出兵权，然后就“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吕家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全部杀掉了。
这是一个受委屈的汉朝宗室和正义的大汉忠臣，铲除邪恶的吕家人的故事，非常正能量的一个故事。
但是很多现代学者，都不相信这个故事。最容易看出来的疑点，就是如果吕家人真的想篡位的话，怎么会那么容易被骗交出兵权？而且他们彼此之间好像也没有沟通。这个疑点过于明显，以至于让人觉得，司马迁是故意卖个破绽，提醒读者这里有问题。顺着这个疑点去找内幕，很容易发现《史记》里有很多暗线，可以拼出另外一个故事。
这方面比较详细也生动的论述，可以看李开元教授的《汉兴》。这场政变，传统上称为“诸吕之变”，“诸”是诸位的诸，诸位吕家人想政变，被汉朝功臣平定了；李开元教授把诸位的“诸”换成了诛杀的“诛”，叫“诛吕之变”，功臣们诛杀吕家人，实际上是一次政变。更详细的论证，2024年还有一本《诛吕》，也是诛杀的诛。
“诛吕之变”
吕家人没想篡位，吕家人最大的罪过，是讨厌。
吕后掌权的时代，对刘邦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肯定是打压的。吕后和刘邦之间应该是很早就没什么感情了，刘邦对吕后所生的儿女，表现得也很绝情，吕后心里有怨念也正常。
但是吕后对刘邦的儿子们，也不能说特别狠，没有狠到赶尽杀绝的地步。有时候她也会对刘邦的儿子们示好，送点宫女给他们，也会拉一批打一批，对政治人物来说，这都是基本操作了。
比如说，刘邦娶吕后之前，有个情人，姓曹，给刘邦生了个儿子叫刘肥。像刘肥这种出身，即位是不可能的，但刘邦对刘肥显然非常喜欢，所以封王的时候，给刘肥的封地唯恐不大。凡是说齐国方言的地方，统统都封给齐王。齐国是当时最富庶的地区。
吕后当然看刘肥不爽，掌权期间，多次打击刘肥，把很多齐国的地方割走。当然这事也可以说她是在加强中央集权，这种事，到底是一个憋了多年恶气的大老婆，终于逮到发泄机会了，还是深谋远虑的政治规划？很可能主观上是前者，客观上却达到了后者的效果。
刘肥去世后，他的大儿子即位当齐王。吕后继续打压这个大儿子，但是吕后对刘肥的别的儿子却不错，前面提到的那位刘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吕后让他到长安来，做吕家的女婿。也就是说，吕后显然是希望和刘章搞好关系，这样可以让吕家的政治同盟更大一点。但问题是吕家人显然和刘章没处好，而人家的兄弟感情却很难被挑拨。就是这件事上，吕后的思路没有问题，但是吕家人的微操显然太烂了。
其他不少事也类似，吕家的男性最能干的是吕后的大哥吕泽，但是他早就过世了。吕家的年轻一代，能力都不怎么行，但吕后对他们很照顾，又是封王，又是有人长期担任丞相，又是掌控了长安城的全部军事力量。
年轻人上升得太快，前辈功臣是很容易看不顺眼的，老话叫“是大不服小”，尤其是年轻人的实力还不过硬。
吕后自己，和前辈功臣算是血与火的道路一起蹚过来的，所以吕后在，很多事大家还能忍，吕后不在了，大家就不忍了。
而且吕家的年轻一辈，也确实比较轻浮，他们不光是得罪了功臣们，甚至于有些和吕后关系密切的前辈，也被他们得罪了。特别典型的一个人物就是审食其，审食其是吕后的情人，本来绝对应该是吕家的死党，但吕家的年轻人会怎么想他？我们家老太太，养这么一位，真是好说不好听，老太太不在了，我们还犯得着容你吗？这就把本来完全应该是同盟的人，逼到自己的对立面了。
这就是年轻人没吃过苦，又被拔得太高，是非常危险的事。前辈功臣们看起来被边缘化，但是他们是一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物，号召力在，关系网在，结果突然发难拿回兵权，把吕家人全部收拾了。
所以诛吕之乱，固然是汉朝功臣和宗室联手对付外戚，其实也是老一辈教育年轻一辈。吕家也拉拢了一些功臣的后代，在这次政变中，选择我还是跟着叔叔伯伯们的，就未来还有前程，比如曹参的儿子；选择和吕家站一边的，就从此在西汉政坛上出局了。
也就是说，诛吕之乱其实和四百年后三国时司马懿除掉曹爽，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都是失意的前辈大臣，收拾飘起来的年轻当权者。区别就是后来司马家篡位了，而西汉初年的这些功臣们，却没有这么做。
这倒也不见得是汉初功臣们比司马懿道德更高尚，最重要的原因是：
一个是司马懿诛曹爽，司马懿是绝对主导，其余曹魏老臣只是表态支持，没有谁的影响力可以和司马懿比；汉初功臣拥有重要影响力的却有好几个，反而互相形成了一种制约；
二一个还是得亏当初刘邦摸着秦始皇过河，秦始皇不封建，刘邦却大搞封建，而且都是实实在在的封建，这些刘家的诸侯王都是有土地有民众有兵权的。功臣们要是有谁想篡位的话，就要做好打一场长期大规模战争的准备。经历过楚汉相争的人，他们大概也不想再来一轮了。
所以摆在汉初功臣面前的难题，不是我们当中谁来当皇帝，而是刘邦的儿子里，挑谁来当皇帝。
从诛灭吕家人的过程看，齐王起兵时，刘章哥几个表现得那么积极，功臣们和齐王一系是有过沟通的，甚至给过某种承诺。但是，灭掉吕家人之后，功臣们反悔了。
拿到台面上说的理由，是吕家人是外戚，又是坏人，几乎威胁到汉朝的统治，齐王的妈妈的娘家人，也是坏人，让齐王当皇帝，会出现第二个吕氏。
这话半真半假。假的一半是，吕家人就没想造反，齐王的娘家人是好人是坏人，会不会威胁到汉朝统治，这个不是考虑的重点。真的一半是，齐王当皇帝，确实会出现比较强势的外戚，对功臣们来说不舒服。
挑了半天，最后挑中了代王刘恒。理由是刘恒是刘邦活着的儿子里年纪最大的，刘恒的妈妈薄氏，娘家人又比较谨慎善良。说穿了，功臣们想挑个软柿子，挑个外戚弱的，确保自己的主导地位。
外戚掌权
干脆不给外戚权力不就行了吗？明清的历史，就基本上没有所谓外戚掌权这回事。这就是人都是活在自己的时代氛围里的，秦汉时代的氛围，就是觉得，要给太后、皇后的娘家人权力，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写了一篇《外戚世家》，一上来就发表了一番议论。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人能弘道，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
大意是，司马迁说，自古以来当帝王，不光自己要好，“盖亦有外戚之助焉”，也是离不开外戚帮助的。
于是先谈历史。治水那位大禹娶了涂山氏，夏朝就兴盛了，夏桀宠爱末喜，夏朝就灭亡了，这是夏朝的命运。商朝始祖的妈妈是有娀氏，后来商汤又在始祖的妈妈娘家的地方，击败了夏桀，后来商纣宠爱妲己，商朝就灭亡。周朝的始祖的妈妈叫姜原，周文王的妈妈叫太妊，都是好妈妈，周朝就兴盛了，后来周幽王宠爱褒姒，西周就亡了。可见外戚是可以影响历史命运的。
谈过历史，司马迁又引用儒家经典。《易经》一打开，讲乾坤，乾坤就是天地，也就是阴和阳，也就是夫妇；《诗经》一打开，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的是什么，后妃之德；《尚书》一打开，讲尧舜，尧舜是什么关系？尧是舜的老丈人；据说是孔子亲手编定的《春秋》，特别批判娶妻的时候，丈夫却不亲自去迎亲。礼当中，“唯婚姻为兢兢”，最严肃认真对待的，就是结婚；乐呢？乐最大的功能就是调和阴阳，阴阳就是夫妇。总而言之，儒家的六经，都把婚姻看作最重要的事情。
这就是从历史和经典的角度论证了外戚掌权的合理性。
在日常称谓当中，也可以看出秦汉时代对孩子的妈妈是谁，重视程度是要超过后世的。汉景帝的姐姐馆陶长公主，也被称为窦太主，因为她妈妈姓窦；汉武帝的太子被称为卫太子，因为他妈妈是卫子夫；卫太子的儿子，汉宣帝的爸爸，被称为史皇孙，因为他妈妈姓史；《史记》里面还有一篇《五宗世家》，是讲汉景帝的十四个儿子的，那为啥叫“五宗”，因为他们是五个不同的妈妈生的。后世的学者读这篇，往往看不惯，觉得司马迁在搞什么，为啥五个不同的妈妈就叫五宗，其实司马迁写的，才是西汉的一般观念。
因为西汉人是这么一种观念，所以功臣要完全不给外戚掌权，是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只能挑个妈妈比较弱的诸侯王当皇帝，就算给你权力，你家也缺人。
就这么着，挑中了代王刘恒，因为刘恒的妈妈薄氏，当年其实是不得刘邦宠爱的。薄氏本来是秦末另外一个诸侯的后宫里的女人。刘邦把人家灭了，就接手了人家的后宫。薄氏和另外两个女子关系很好，说了类似陈胜的话：“先贵无相忘”。我们谁要是先发达了，别忘了我们还是好姐妹啊。
结果两个女子都被刘邦宠幸过了，就是薄氏一直被冷落，这俩姑娘不但没推荐薄氏，还嘲笑薄氏。结果刘邦听到了，起了同情心，就这么宠幸了薄氏一回，结果就这一回，薄氏就怀孕了，后来生了刘恒。但后来刘邦也就很少再见薄氏了。
但薄氏也算因祸得福，因为刘邦不宠爱她，刘邦死后，吕后也就没有迫害她。相反，你的儿子既然被封为代王，代那个地方是很贫困很偏远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就跟着儿子一起去代国吧。
就这么着，薄氏做了代国的太后，比起被做成人彘、遭受酷刑的戚夫人，真是莫大的幸运了。现在吕后死了，诛吕之乱后，又因为薄氏的娘家人丁单薄，被功臣们看中了，到长安来当皇太后吧，你儿子当皇帝了。要不说汉代初年的人，容易推崇黄老道家，觉得老子说得有道理呢？啥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不就是。
功臣们当初挑中代王刘恒当皇帝，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他根基弱力量单薄，觉得他好控制。而刘恒很快就会证明，功臣们看走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