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

这次回去,在村里转转,发现又添了许多楼房,在房子间穿梭,偶尔碰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更多的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有些眩晕,已经太多的物非人非了,大礼堂不见了,油榨房不见子,卫生所不见了,甚至,连村里很多片的打谷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可相互握手的新楼房。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的已去,可新的也永远来不了了。

打谷场,承载了我多少儿时的回忆,老黄牛,石轱辘,稻草堆,拖拉机,这些与之相关的物件已在逐渐消失。也许再过若干年,当我们捻着胡子提起打谷场,仿佛在谈聊斋,只能自说自话了,儿孙们根本不知为何物。

儿时的打谷场,如同农人的生命一样重要。

每年稻谷收割后,在稻田晾干,农人就会捆扎好一担一担挑到打谷场,码成圆锥形,等着脱粒。那时,每家都会分到一个约十平方的稻谷墩子,用来码放稻谷,小麦和稻草,谁也不占用谁家的。

碾稻谷要看天气,不能碰到下雨,谁都巴不得自家的稻谷先打出来,否则,拖得太久,稻谷要么会焖烂掉要么就芽掉。于是,一个组的村民就会抽签,用以排出打谷的顺序,谁家抽到前面,自然是笑逐颜开,抽到末尾,只怪手没洗干净,连呼运气不行。

轮到辗谷那天,主人一家便会早早起来,看看天色,感觉无雨,便一身轻松。大人拿着箩筐,扁担,扬叉,蛇皮袋,木掀,刨板等工具,小孩牵着牛或提着茶水,浩浩荡荡往打谷场而去。

首先将场地清扫干净,再将墩子上的稻谷捆掀下来解开,一抱抱圆环形地铺开,以稻穗那头压住谷桩尾,这样便于碾压。铺的时候要均匀,估摸着一场碾多少担,算计着铺,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

稻谷铺好后,便将牛牵上来,架上石滚(石滚是圆柱体,一头大一头细,使于作圆圈形碾压),套上轭头,牵着牛绳,主人一声悠长的“嗨”叫起,鞭梢儿一扬,牛便本本分分地作着圆周运动。

主人戴着草帽,随着石滚的旋转,兀自转着,迎着日头,嘴里便吼起了一两出烂熟的戏文。当然,这看似轻松,却一点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要么是牛猛一低头,捞起一把稻谷大口嚼起来,或者尾巴一翘,便要拉下屎来。此刻,主人必须眼疾手快,抓起一团稻草接住,以免污了谷子。

辗压时,还要留心碾干净没有,并慢慢向前移动,不能碾花了,这活儿一般是一家之主才做得了的。

等到一面辗得差不多时,便停下来,小孩将牛牵到草坪,大人就用扬叉叉起稻草翻面,然后又重新辗压。

待到谷子都脱落后,一场就算完结,牛儿也解放了,解下轭头,一扬头“哞哞”声叫起,高亢明亮,顺便还撒一泡长长的尿。大人将稻草收拢捆好,又码到墩子上,用刨板将稻谷拢成堆,开始扬场。扬场也有决窍,全靠手劲,必须掌握风的方向,把握不好,若逆着风,便会将稻屑弄得自己满头满脸。

一掀掀金黄的稻谷在空中飞洒,泛着夺人的光彩,伴着农人的喜悦纷纷落下,像急骤的雨,在地上蹦跳着,越积越厚。而那些飘逝的禾屑,也带走了他们所有的苦痛与劳累。

随着那小山一般金灿灿的稻谷装进箩筐,灌进蛇皮袋,颤颤悠悠地挑进家里,人们也将梦想放在了心中。

打谷场就是农人的战场,以后打麦子,打黄豆,热火朝天的日子一直在这儿幸福地流淌。农人在这儿品尝着收获的喜悦,播洒着来年的希望,将美好的光阴在这儿尽情地铺张。

我为什么将打场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因为整个过程我也在参与,帮忙铺禾,牵牛喝水,送茶,拢谷拢麦,虽然经常越帮越忙,弄出一个大花脸或一身臭汗,看着那饱满圆润的谷粒麦粒一颗颗收入仓中,我乐在其中。

更重要的是,那一天,母亲总会弄些好菜,甚至奢侈地买些肉,有时还会做些火烧粑或者油炸粑,犒劳一下家人,希望来年有更好的收成。

犒来犒去,小孩总是犒得最饱,摸着肚儿圆,一年一年,犒进我们深刻的记忆中。

打场告一段落后,若逢上一场雨,一些嫩黄的麦芽或谷芽像春笋一般蓬勃而出,几天后,整个打谷场如同铺了一层地毯,绿茸茸一片。我们在旁边小心翼翼走过,唯恐惊扰它们宁静的梦,有时也会拨一两支嫩芽含在嘴里,那种沁甜让我们回味一生。

打谷场也是我们的游乐场。

在上面用木根划出方格跳房子,扬起鞭子抽陀螺,滚着铁环蹓圈儿,将脚跨进三角架,晃晃荡荡地学自行车,躺在稻草堆里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做白日梦,在草垛间你来我往激烈开火抢夺一个又一个高地……

一直等到哥哥或姐姐端着碗嘶着喉咙喊叫,或者揪着我们的耳朵,我们才不无留恋地离开。

慢慢地,日子像浪头一样朝前涌着变了模样,田地越来越荒了,禾苗越来越少,耕牛被拖拉机取代,拖拉机被小车取代。箩筐,扁担,刨板都被当作柴烧掉了,没有人再置办这些农具,它们已经在我们的生活中不再重要。

打谷场上也冷清了,没有稻草堆,石滚已不知踪迹,没有人再念念叨叨地记着抽签,没有人记得自家还有一块谷墩子搁在那儿。

没有儿童的嬉闹,没有麻雀的欢叫,没有老农粗犷的歌声,没有老牛沉重的喘息,空荡荡的打谷场像空荡荡的夜一样寂寥。

那一层层绿茸茸的嫩谷苗,嫩麦苗,不管下多少雨,也不会在那片土地上生长。那一片天空下,再也不会有金色的谷粒舞蹈,不管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也吹不起一片稻草屑,迷不了人们的眼。

村里的新房越来越多,村里的人儿越来越少,村里的天空越来越窄,我们的记忆越来越渺,曾经的打谷场已无法寻找。

我踏着这片土地,满眼的绿环红绕,我像伏在一个不透气的大缸里,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我狂乱地呼喊着,回音像狼嚎一样单调,我不知该哭泣还是欢笑。

黄亚洲,微信,bieshanjushui。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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