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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霜摇秋草
公元741年的夏天,远贬岭南的王昌龄终于回到长安。再回长安 ,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大唐新星,而是带罪之身,他身心俱疲,整日闭门不出,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又一次裁决。
一年后,王昌龄被授于江宁县丞,这依然是一个正八品的小官。没有升迁,远离京城,他依然是被排挤的对象。但繁华富庶、风景优美的江南,对于不求仕达,只想安稳的王昌龄来说,不啻为一个好去处。
又到了离别的时刻,又是清秋,他又一次携母南下。才华横溢,名满天下,却无故遭贬,不得重用。一干好友为他鸣不平,却也只能宽其心怀,嘱其保重。
对酒寂不语,怅然悲送君,
明时未得用,白首徒攻文。
泽国从一官,沧波几千里,
群公满天阙,独去过淮水。
……
潜虬且深蟠,黄鹄举未晚,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送王大昌龄赴江宁(岑参)
人生有时候真的需要学会淡然,放开功名,丢下执着,让灵魂自由的飘荡着,也许就会发现另外一片天空的美,生命的另一种美。
王昌龄的心安定下来了,他不再报国心切、执着功名,他清楚的知道在当时的条件下,有些事他根本无能为力。
江宁六年,相对安宁,王昌龄吟咏雅集、埋首创作、收徒授诗,这是他文学创作中的另一个重要时期,也是他人生中最轻松惬意的一个时期。
但他开始在江陵的仕途依然不顺。
也许他曾是“罪官”,叫人轻视,也许他名声太过显赫,遭人嫉妒。江宁县令对他非常不友好,县衙属吏也和县令沆瀣一气,他总是被孤立的那个人。他县丞的权利也被剥夺,大事小情他都没有决定权,只需签字同意即可。
他也曾为这些事烦闷、抓狂,他曾在给故人的一首诗中诉说了自己的无奈。
县职如长缨,终日检我身。
平明趋郡府,不得展故人。
故人念江湖,富贵如埃尘。
迹在戎府掾,心游天台春。
……
——送韦十二兵曹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他首先放下身心中的羁绊,不再关注政事,乐得清闲。宁静致远、淡泊明志,他终于可以用心感受江南的美景。那温婉柔媚的山水轻易就驱去了他心中的不快,升腾起浓浓的诗意。
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
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
——采莲曲其一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采莲曲其二
只要有诗,他就是快乐的,但在远离京城和故乡的江南,他又是孤独的。他就像那采莲的女子,把自己藏在了碧绿的荷叶之下,藏在了江南的青山绿水之中。
从公元744年到746年。王昌龄又回到长安待了近两年,具体原因不清楚。(可能因为公务,可能因病休养,也有资料说滞留不归)。江南虽美,可它却孤独寂寞。长安好友众多,可对酒当歌,忘却烦恼。
这时,李白虽被唐玄宗选为翰林院待诏,但他对这个只陪皇帝玩乐的文学侍从的职位非常不满,这与他出将入相的理想相去甚远,已萌生去意。两人同病相怜,对自身命运和时局不胜感慨。
他又见到了旧友王维,王维也已经去边塞待过几年,写出了诸多雄壮豪迈的边塞诗,他本想长留边塞,却不能如愿。回京担任有职无权的监察御史,依然被视为张九龄一党屡受排挤。两人谈论起边关的铁血岁月,想到时下的落魄困窘,不胜嘘唏。
众多好友正值壮年,无一不才华横溢,却无一不沉沦潦倒。盛世大唐,早已不是那个风气开明,人尽其才的时代。李林甫为相,奸邪当道。而北方边塞安禄山宠信日盛,又兼范阳节度使,兵马众多,日益骄横,不轨之心已显。大唐其实已是内忧外患。他们是一群眼光长远、头脑清醒的读书人,看到了问题,却无能为力。
又到了离开的时间,这次他将带上一个沉重的包袱——那是对唐王朝深深的忧郁和担心。在离开长安的前一个晚上,他说在灞上辗转难眠,给同宗兄弟兄弟留下一首诗。
……
霜摇直指草,烛引明光珮。
公论日夕阻,朝廷蹉跎会。
孤城海门月,万里流光带。
不应百尺松,空老钟山霭。
——宿灞上寄侍御玙弟
这首长诗洋溢着《离骚》之风,激荡着《离骚》之韵,他有着和屈原相似的命运,也有着和屈原同样的忧郁,他有着过人的才华,却不能施展;他力抗奸佞,却反为其所害;他看着王朝问题迭出,却无能为力。自己很可能会壮志未酬,老死江宁……。
王昌龄只能带着遗憾和忧郁离开了长安,这年他已46岁。他不会知道,这是他和长安的永别,他没有再回到这里。以后,长安只能在他的梦里辗转漂泊……。
回到江宁后,王传龄把主要心思投入了诗文的创作。风光旖旎的江南,蹉跎流失的岁月,壮志不展的愁绪,催生着他潮水般的诗意。他躲在江宁一处偏僻的私宅中,埋首著作。
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
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
——听流人水调子
钱塘江畔是谁家,江上女儿全胜花。
吴王在时不得出,今日公然来浣纱。
——浣纱女
他也把自己的写诗心得记录下来,整理成书取名《诗格》。“凡作诗之人,皆是抄古今诗语精妙之处,名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继续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
他一边著述《诗格》,一边趁公务之余,在县衙后院琉璃堂开门授徒,传道授诗。
专门授诗,讲述作诗心得,在诗歌盛行的唐代,不乏其人,但影响巨大的当属王昌龄。
诗歌到了唐代已达鼎盛,尤其唐代科举诗赋取士,使诗歌的影响力遍及四野、远达八方。诗歌成为唐人的必配和精神追求。无论和尚道士、樵夫妓女,都敢大大方方出来赋诗一首,诗歌孕育着一个真诚质朴、直抒胸臆的时代。无论身份贵贱,只要诗名显扬,都会受到极高的尊崇。
王昌龄这宁静的烟雨江南里,自己写诗、教人学诗、著述《诗格》,让江南的山水间充盈着浓浓的诗意。
江宁,是王昌龄仕途中停留最久的地方,生活平淡如水,波澜不惊。他把所有的激情和意气都韵化成诗,洒在江南的烟雨里、洒在江南的柔媚中、也洒在江南人的心中。他的名字因而永远与江宁这座城市融为一体,“王江宁”成为千年以来人们称呼他是最常用的、最响亮的名字。“诗家夫子”、“诗天子”的美誉在江南的吴侬软语中刻画成碑,屹立成峰。
如果没有再出意外,他愿意终老江宁,就这样平淡的过完一生,但身在宦海飘荡,官微职轻,只要朝廷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会引发他人生的狂澜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