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看了看西边将坠的夕阳,扭头转入了烟雨蒙蒙的小镇。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可笑的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
在天边残存的最后一片紫红也被抹掉时,慕易辰走进了客栈。
雨珠从他的发梢滑下,消散于无形。额前的碎发直立的垂到耳旁,衣服上点点的雨迹如同一朵朵绽放的小水花,清冷的如同画中的人儿,让人移不开眼。
就像空气凝结了一样,台上的歌顿了顿,又娇弱的唱了起来。
男子倒了杯热茶,氤氲的雾气在他脸上蔓延开来,看不出神情的变化,不知正思索着事,还是欣赏着台上的美人。
女子脸上不自觉的荡起一片绯红,嘴巴竟突然尴尬的唱不出声来。
随后听客们引起的一阵唏嘘,使他有些犯困。
他起身,从嘈杂的人群中走上楼去了。
雨水的气味在空气中逐渐蔓延,把回忆也变得清晰了。
“汝已失心,丧忆,得历人间生死之苦,体人间冷暖之情,知心痛,后才得心”
意识渐渐沉沦,一夜好梦。
一早便被客栈内的吵闹声吵醒了。下楼,人们吵吵嚷嚷的正在议论什么。
“这只要把这许老爷的病治好了,以后这生活,还用得着我们愁嘛?”
“可不是,你看这许老爷腰缠万贯的,随便一点,这下半生就都有着落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全城大夫都看了,也没说出个究竟,我们去,顶用么?”
“怎么没用?不去试试怎知?”
“就你?还是算了吧”
“是啊是啊!”
“哈哈哈哈!”
“看来这福我们还是没福气享哦。”
“唉~”
只见人们一阵哄笑,又去忙各自的事了,不过也还留下几个,依旧在那里津津有味的讲着。
其实从他们的话中便可听出个大概,不过是某个姓许的富商得了怪病,重金悬赏请人看病罢了。
楼上的男子只听了一两句,便下来了。
他身旁仿佛有一阵风,将涌来的嘈杂的讨论声吹散,避开,只等他悠闲的走过。
一直走到门外,他才转身,抬头看了看上面挂着的匾牌——秋雨客栈。
秋雨客栈。
转身,又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早晨,许府的大门便被敲响了。
侍卫不耐烦的说:“走走走,你们这些个江湖术士,万一医出个好歹,你们倒好,直接跑了,到时受累的还是我们罢!”说时还连挥着手,一边推搡着。
那厢却依然死皮赖脸的说着:“怎么会呢?我这医术,岂是那些人能比的?别人不懂胡说,你倒还信了!”
那侍卫露出为难的神色,心说你那医术还不是那样?不过是张嘴灵便罢了。
可还没说出一句,就被那人堵住了嘴。
“嘘——”他偏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继续说下去。
“大不了我分你一成的赏金。”
侍卫眼中似乎有什么晃过,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毕竟是见过世面,在人间翻滚过大半辈子的人。
“两成,两成!两成好不好?只让我进去,你就能得到两成的赏金!好不好?”显然这厮的耐心已经耗尽,情绪有些激动。
人人都知这江凉的吝啬程度,今日虽说他让的是两成,可这许富豪家的两成,必不会少到哪儿去。
因此这侍卫也是犹豫了,你看:
他嘴唇欲张欲合,欲语还休,半天只吐出一句话。
“这事可大着……”
这事可大着,能有多大?医人不利,轻则无银归乡,重则全家灭门。可任何事都是相对的,比如当赏金与风险让人选择时。
“哎呀,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如果我没把握,又怎敢来呢?不是找您闲吗!”
那一脸的笑意,一脸的真诚,若不看他的身份,当真就信了,可偏偏,他是江凉,江湖行骗的江凉。
若他还有理智,哪怕是一丝,也会拒绝,可他没有。毕竟是人,即便是摸爬打滚了半辈子,也还是抵不过金钱的诱惑。
门开了。
江凉跨入大门,一声冷笑。
什么大事,在金钱利益面前能算个毛!人就是这样,只看到面前的一点点好处,便连坑也不顾了。
府中秩序井然,并不同于他想象的。暗暗吸了口气,他随管家在一间并不引人注意的房间前停下。
这间屋子很朴素,并不像许员外应该住的地方。
许是屋子放久了,除了香炉中飘出的淡淡檀香外,还有些奇怪的味道。
床边躺着个清秀的女子,看她的衣着服饰,应是这许员外的妻子了。看来是太疲劳,睡过去了。管家过去唤了两声,这许夫人才醒了,强打着精神,听管家说了几句,才将头转过来,打量身后的男子。
这人看着是不可信的,大抵是个江湖术士,可事到这个份上,只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还请先生……”
“夫人疲劳多日,还是先去休息吧!”不等许夫人说完,他就开口了。
“劳烦了”女子走的时候依然看着床上的男子,不舍、哀愁、希望、伤心、甚至是……恨,各种情绪溶在晶亮的泪花中,成一种复杂的眼神。
走到门口时,她顿了一下,终于,将头转过去,不再看他。
离开了。
江凉让那些侍卫也退下去,只留他与管家两个人。他替许员外把了脉,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正常的风寒罢了。眉头渐渐锁拢,事实告诉他,这病不简单。
一旁的管家眼底露出担忧,莫非他已经看出端倪了?
“怎么样?我家老爷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没等他完全站起来,管家就凑上去,一脸的着急和担忧。
“许员外没事,但要医好的话,还要些日子。”
管家听完松了一口气,仿佛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于是开始开心起来,在那里嘀咕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夫人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般,猛的抬头,便去拉住江凉的手“神医,神医啊!”
江凉也不推脱,享受着这毫无根据的感激,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这都是我该做的,这报酬嘛……”
“神医,您放心,只要您医好老爷,这赏金一定让您满意。”
“其实赏金有没有都一样,这事包在我身上!”
“您可别说笑,这赏金怎么可能没有呢?”这管家像是急了,连忙解释。
江凉的笑越发的放肆了。
赏金有没有都一样么?呵,若没有这赏金,江凉也不会来,许员外也不会病吧。
之后江凉开了几味治疗伤寒的药,便去休息了。
入梦,见到了草药,熟悉的气味,而自己,却从那个人人唾弃的江湖术士变成了神医。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便吵吵嚷嚷的,江凉正想去院子里看看,还不到门前,突然一声脆响,就看到门被几个侍卫踹开,也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就被拖到大堂,站在大堂中央。
屋外的议论声缠绕在耳畔。
许员外,病情加重了!
“江凉啊,快给夫人解释解释,说这不是你干的,快呀!”管家显得格外着急,左一句右一句的说,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而对面的许夫人显然是怒火到了极点,一眼也不愿看他。
“住嘴!”
“把这个行骗的乱棍打死,还有,门口那几个侍卫各打一百板,都给我遣了!老爷一旦有个差错,你们都别想活!”
这下管家也不敢说话了,整个大堂寂静无声。
他,要死了?
“夫人,夫人,再给我,再给我两天!我保证许老爷恢复健康!”
“拖下去!”
“夫人,夫人……”
许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她乏了。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阻止她!
可她不会放弃,她偏不要放弃。她千辛万苦走到今天,所希望的,只不过是陪在他旁边。然而如今,他却病倒了,抛弃了一切。
许休文,我要你醒来!
侍卫今早便察觉了异样,可当他知道许员外病情加深时,还是心中一惊,吓得差点吐出血来。
他入坑了。
“管家,您救救我!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我开的药都是清热解毒的,不可能让病情加重,不信的话,你去查……”江凉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顿了一下。
“对,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昨晚我看见有几个丫鬟偷偷摸摸的跑进厨房,管家,你去查!快去!”
管家叹了口气,等他冷静一点,才张口说:“那些药我已经找人看过了,确实都是您开的。”
“不,不可能,不可能!”
“江凉啊,药物可能会相克呢。”管家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也不管他是否听到,转身就走了。
这样好的苗子,可惜了呢!不过,看来夫人已经开始怀疑我了。管家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傍晚,男子踏入了许府的大门。
“来者何人?”
“造梦人——慕易辰。”
“你等着,我进去通报一下”门口的侍卫愣了一下,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稀奇的名字,记得老爷似乎提过,又怕是哪个江湖术士行骗,上个侍卫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一路小跑,他告诉了管家。
门外那男子倒是不急,只在门口静静的等,时不时的看看四周。
何为富商?就是病了,府前也依旧干净整洁,里里外外不失秩序,是物质、管理与精神上同等的富裕。
可当前两者都有了,没有人再看不到他的富裕时,精神上又如何呢?那个心心挂念的人,是否早已离去?
男子看着不远处的那棵大树——越发粗壮了。
多么熟悉的地方,那里有他的泪,也有她的泪……
门开了,一个温厚的老管家,“先生,请——”
男子迈着步子,踏进这熟悉的陌生地里。
不属于他的记忆,慢慢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