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张爱玲晚年在《对照记》中曾经有这么一段话:“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似乎看不到尽头……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
这种人生加速的感觉,很多人都会深有感触。在中国加速城镇化的这几十年成长的一代人,加速的感觉应该会更加明显。童年时代,没人管没人问,在野地里疯玩,时代的震荡偶尔经过儿时并不十分在意的眼帘。少年时代,上中学,彼时还没有激烈内卷,也没有沉重课业,毕业后有的人上大学,有的人赋闲,有的人去打工。经历平凡,校园平静,写诗、唱歌、读书、幻想。当一脚踏入了成年,上班,进入社会,奔波、拚命,世界突然开始加速度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以不可逆转的姿态向商业社会转轨。尘埃与曙光升腾,江河汇聚成川,无名山丘崛起为峰,整个社会躁动和不安,神州大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试验场,各路新技术新产品新概念得到了快速发展的契机,并且在发展中相互激荡交融渗透。这是一个野花盛开的年代,各路名不见经传的奋斗者,义无反顾的踏上前途未卜的征程,他们当中或许有人会成为下一个乔布斯、马斯克,他们当中或许更多的人会失败,凋落成为滋养这片热土的养料。这就是我们刚刚经历的四十年,不断加速前进一路狂奔的四十年。
社会加速是一个全球共有的现象,只不过中国这四十年来得更为典型。近年来,以德国耶拿大学社会学教授哈尔特穆特·罗萨为代表的“加速批判理论”在国内理论界成为热点,哈尔特穆特·罗萨在其专著《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中,分析了社会加速的三个维度:科技的加速、社会变迁的加速和生活节奏的加速,他认为社会加速改变了人类社会的时空关系、代际沟通、主观体验、价值取向、选择指向以及行为导向。
这从社会现象的直观层面上看似乎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以高铁为代表的交通网络、移动支付以及互联网与人工智能的发展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更加“快速”的社会,随着数字海啸、资讯爆炸,我们面对的世界在加速袤化,知识云在加速膨胀。虽然办公自动化、家务劳动自动化、休闲自动化,林林总总的自动化为我们节省了大量时间,但是时间匮乏却是当今最大的问题。因为时间压力的不断加大,我们更为惊心动魄地体验到时间的疾驰而去。
在一个波动率更大、两极分化更严峻的空间中,在大数据驱动的全球互联网架构之上,行业和企业成长和衰退的轨迹更陡峭了,创新和泡沫的极速涨落更为惊险。所有行业的头部化进程都大大加速了,之前的二八分化现在变成了一九分化。因此,现在打工人或创业者每天要面对更加激烈和快节奏的竞争。有没有被身边的人脉、资金、自身的学习、各种各样的赋能所带来的输入所持续滋养,是提效提速的聚焦点。持续成长是最终成为头部的唯一恒定的关键点,也就是必须不断加速奔跑。一旦适应不了这种加速度人生,佛系躺平或主动减速,也就不可避免了。但是,在加速的生活环境中,原地不动并非意味着仍然站在原地,而是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实上,还没有被时代抛下之前,减速者可能就先被自己“不再能赶得上”的恐惧所打败了。这种社会停滞(减速)现象,其实是社会加速现象所造就的负向结果。飞速向前和抑郁停滞这两个相互矛盾的现象,在今天是如此普遍。
如果从更大的时间跨度来审读文明:人类作为地球的特殊生命,它的进化一直在加速。从荒野建立部落我们花了几百万年,从部落到父权制社会花了几千年,以前一个民族发明了纸张,可能要一两百年才能让其他民族学到,印刷术甚至可能要横跨几百年才能为全人类的文明传播作出贡献。但到了近一两百年,人类开始发足狂奔。电话的普及只用了几十年,至于手机和电脑什么的只有几年,人类学习的速度在加快,大脑的进化程度,也被科学家公认在加速。当代最杰出的科幻小说作家都不敢对未来做出具体的幻想,我们不知道明日科技会出现什么突破想象力的创造。就像互联网在100年前绝对无法想象一样。因为,我们似乎在一个文明的奇点上。
历史的加速前进深深改变了个体的存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个体的存在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历史时期里进行,如今却要横跨两个时期,甚至还要更多。这个社会加速的现代性处境,许多国家和地区都有领教,但显然,百年中国,尤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的中国,属于这变动最剧烈的部分。过去历史前进的速度远远慢过人的生命,但如今历史前进的速度却快得多,时代在向前奔跑,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跑。曾经,人类在长达数万年的发展中,习惯了那种水滴石穿的速度慢慢前进,有充足的时间去一点点消化所有的发生,得以调整思维模式以适应社会与文明的渐变。然而现在,一切发生太猝不及防了,太令人措手不及了。“不可确定性”成为了我们时代的主题。
这是一个以五档极速前行的加速世界。相比于“加速”,我却很想关注与“加速”相伴随的、一个常被忽略的概念“迟滞”。也即社会运行规则发生变化时,个体由于无法及时适应这种变化而带来的苦难,这种现象往往出现在规则变化与历史惯习之间的差速关系中,并且有可能很快被变革后更为加速度的社会运行所淹没。当全球时空秩序都在进入加速通道,疾驰中停滞状态的人或物、村庄城镇或生活方式,正在退远为越来越模糊的风景,甚至在加速消失,得抓紧时间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