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近死之心,
如何来如何往,
难道不是因为
那个深陷头脑,
同时相伴相生的,
彼与我,
缺乏理性自觉造成的?
且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儿。
倘若没有“我”,
何来痛苦的“彼”?
倘若无“彼”“我”,
何来偏向、谋私的分别?
何来博取、纷争的概念?
真相呼之欲出,
懵懂的心依然不明,
究竟是什么,
导致了彼我之互生?
假使有这样一个背后的力,
它能支使万物循势而动,
也决定着彼我的界分,
我们暂且称之为“真宰”。
真宰在哪呢?
似乎无时无刻不在,
却又无形无迹难寻。
真宰运行在茫茫宇宙,
若你彻悟道心,
即使看不见那形体,
也能明了那个存在。
是真正广博无边的慈悲。
如此便来了大麻烦,
真宰确乎存在,
那代表着真宰的“吾”,
和人之肉体的“我”,
耦合于形。
骨骸百节,
上下九窍,
腹中六脏,
完备地存于吾身,
吾与谁亲近?
吾又偏向谁?
抑或全都爱?
如此看问题,
“私我”心妄起。
能不能看到?
背后那个德心真君,
无论行迹在哪里,
它都真实的存在。
已经确知,
真宰真实存在,
但我们无法认识它之所在,
也就无法为自己
建立起生命的支柱。
于是,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态:
当生命诞生,
人来到世间,
没有享受生之欢愉,
却日日坐等死之来临。
因为爱恨欲念起,
生命力如箭矢般飞逝,
无法安顿,
无法止息。
唯剩悲哀。
人啊
一辈子忙忙碌碌,
役使身体追逐空泛的欲念纷争,
终究是空空一场,
只落得身心憔悴,
却不知魂归何处。
如此精神不振地疲于奔命,
却浑然不知自己
何所谓来、何所谓去,
那真正的归处在何方?
这样的人生,
就算永生不死又如何?
当肉体一天天老去,
当心灵一日日衰亡,
聪明如你,
难道不觉得哀莫大于心死吗?
人活一世,
就是这般茫然无解吗?
又或者,
只有一个我最糊涂,
这世上,
还有那不糊涂的吗?
原文: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前文生动地形容了种种风声,是为“地籁”;紧接着详细描述了人言万端,是属“人籁”。
回顾言者的心态,“小恐”“大恐”,可以发现,庄子刻画得细致入微,层次分明:既是对他们言辞滔滔雄辩不绝之外在表现的描写,又交杂着紧张焦虑之内心感受的真实写照。两者富有节奏的交替进行,也暗示了“心”的迷失,在不停的亢奋和沮丧之间沉浮,无法自解。最终,导致“近死之心,莫使复阳”。
所谓“言为心声”,言从口出,但口只是一个发音的工具,实质是心的代言。庄子世界里,“心”极重要,意象丰富,先后提及187次。此处,心更是直接指向了精神世界。
当一个声音是作为心的表现而发出时,它就被赋予了某种意义。庄子强调齐物,事物原本就是那个事物——但人心不齐,就呈现不同的样子,出现种种迷乱情绪,所以“喜怒哀乐,虑叹恋慹”。
这些情绪变幻不定,飘忽无根,却如阴云一般氤氲笼罩在人们心头。世人往往认不清这个事实,而汲汲于言辩之胜,导致真性消损,精神世界日渐枯萎,心便“近死”矣。
循着种种迷乱情状,庄子进而追究何者导致,思考更加深入,由充满情韵的细致描述,转为富有逻辑的理性解构。
“非彼无我”,“彼”承上节而来,所指正是言辩者的种种情态,与之相对的“我”,即文章开初南郭子綦提到的“吾丧我”之我。其“我”代表的是个体的求知和欲望。所以“彼”“我”的关系便明晰了:因了种种内心的知欲之求,出现后面种种的迷乱情态。
回到本文这段话,义理便豁然畅通了:如果没有生出知欲之求的“我”,就不会产生诸多痛苦的“彼”。“取”字上扣“咸其自取”之“取”,阐明大知小知所取之是非,实为“有‘我’之取”。“不知其所为使”上扣“使其自已”之“使”,点明大知小知终究蒙昧,不知背后的“怒者其谁”是为谁。
是为谁呢?庄子借口子綦,循循善诱道出了“真宰”:由于难以实证,世人对于真宰的存在将信将疑,其实前文所述之乐出窍穴、湿生菌芝等种种自然规律,无不暗藏着真宰的行迹。它,“可行己信”,“有情而无形”。
真宰难于捉摸,那么德心真君呢?文章转而申论真君之所在,隐喻真宰之存在和作用。庄子寓理于故事,继续讲述庄氏寓言:骨骸百节,上下九窍,腹中六脏,完备地存于吾人之身,吾人与谁特别亲近?是全都喜爱?还是有所偏爱?如果全都喜爱,他们能相互治理吗?还是轮流做主呢?能不能看到,其中的秩序是因为有德心真君存在!无论能否找到其存在的征象,都不影响它的真实存在。
故事很简短,横空而来的“真宰”“真君”,让人颇感摸不着头脑。循着文章的义理,我们似乎能看到一线内在关联的轨迹:表面看着指东打西,内核却甚明晰:百骸完备地存于一人之身,德心真君隐于内,无所亲疏,不视为臣妾,百骸平等。“骸”“窍”“脏”这些有形的器官,是对前面“知”“言”“恐”等无形情绪的参比。更妙的是,此些有形与无形之物,组合起来的恰恰指向一个人——而统御器官情绪的,正是隐于其内的“自我”。
——回看“真宰”,便不难理解:万物完备地存于天地之间,天道真宰隐于内,无所亲疏,不视为臣妾,万物平等。
——再看“天籁”,“怒者”是“咸其自取”,意即“怒者”不在外部只在内心,与隐于内的“真宰”和“真君”如出一辙,换言之,正是一个人内在的自我主宰。
这个内在的自我,在庄子笔下是多变的,“天籁”是它,“真宰”“真君”也是它,亦即抛却了迷陷于知欲之求的“我”的——那个“吾”。
这话说起来拗口,其实梳理之后就明晰了:“真宰”“真君”和“天籁”名异实同,属于变文转辞的表达。当然,庄子的用意不仅止于变文,且映照前后,贯通逻辑。“真宰”者,映照的是“假宰”。何谓“假宰”?即前文“大知小知”大小之辩中的“大”者,以为自己已经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离真道之境还远着呢。“真君”者,映照的是“假君”。何谓“假君”?这里先卖个关子。
以上分析,不难看到庄子作文的巧妙:全文只在开头部分提到“三籁”,然后笔锋所向,处处暗扣前文“怒者其谁”——对,贯穿全文的“三籁”,有一个最重要的核心就是“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中的“怒者”,究竟指的是谁或者是什么?
来看看这个“怒”字,《庄子·内篇》中多次用到“怒”。后文有“众狙皆怒”;《逍遥游》中有大鹏“怒而飞”;《人间世》有“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可见,“怒”是一种带有强烈的主观意志并极力为之的形态。
三籁之中,天籁隐于地籁人籁,而“怒者”一体两面,恰是沟通两者的桥梁。所以,“万窍怒呺”的原动力是“怒者”,“万籁俱寂”的原动力也是“怒者”;人心浮杂的原动力是“怒者”,人心沉静的原动力也是“怒者”。
在庄子看来,当人心静到极致,进入了“吾丧我”,亦即进入“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到达无是无非、不垢不净、不迷不悟的天籁之境,可以“乘物以游心”,“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当人心不静而生“怒者”,“怒者”不息而生“籁”音,“籁”音不绝而生“彼”“我”,“彼”“我”不止而生“是”“非”,“是”“非”不断而生争雄之念。
如此,“籁”“怒”“心”皆勾连到一起,如同明暗交错的链条,贯穿整篇文章。
当“吾”不能“丧我”而出现种种迷乱情态,便以“我”为中心,有了我私、我偏、我执、我向、我迷等种种念头——定见,即已经固有的成见,庄子称之为“成心”。成玄英《庄子疏》解释说:“夫域情滞着,执一家之偏见者,谓之‘成心’,”也正是与前文“真君”相对之“假君”。
成心是人们追求智慧伴生的执念,如此,一部分人因固执己见而迷茫,还有一部分人对于事物尚没有定见,就汲汲于争胜而辩论,则更迷茫了。
人之一生,如白驹过隙,和浩渺宇宙比起来,何异于尘埃砂砾?所以庄子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要在这短暂生涯破除成见,寻得无形而又真实存在的“自我”,得入真正的天籁之境,是一件“行尽如驰”之事。这里的“自我”就是庄子所谓的“道”。
也因此,庄子无比重视内心那个自我,反对人们将宝贵的生命浪费在与外物(论)的纠缠之上,深深哀叹人们“与物相刃相靡”而最终失去了自我。
自此,文章终于拨开了迷乱万象之后的人生真谛:寻找自我才是人生最重要之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