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废料堆里的新路
胡三蛋淬火般的叮嘱——“人”字要顶天立地——和林少辉阴冷的“溅血”威胁,如同两条冰冷的铁链,在夏双国心头绞缠了一整夜。设备科惨白的灯光下,他握着万用表探针的手微微发抖,烙铁头在焊点上停留过久,冒起一股刺鼻的青烟,烫坏了一个精密电阻。
“手不稳了?”王主管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来,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穿透性的审视,“心不稳,手就抖。设备科这碗饭,光靠眼睛毒不够。”
夏双国猛地回神,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低头,含糊地应了声,迅速清理焊点残渣。王主管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他此刻最敏感的地方。心不稳……何止不稳,简直是在悬崖边跳舞,脚下就是林少辉和阿坤那深不见底、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下工的铃声如同救命的钟声。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车间,夕阳将他疲惫的身影拉得老长。他没有回那间充斥着汗臭和压抑的八人间宿舍,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厂区西侧那片巨大的、被铁网围起来的废料堆积区。
巨大的废料堆如同沉默的钢铁坟场,在暮色中散发着机油、锈蚀、松香和塑料焚烧后的混合怪味。报废的机壳、扭曲的支架、成捆的废电线、堆积如山的废旧电路板……在普通人眼里是垃圾,但在夏双国此刻被“老鬼”那两千八百块冲击过的大脑里,却闪烁着另一种光——那是林少辉口中“变废为宝”的诱惑,更是阿坤垃圾场里那些被粗暴分类的“铜”、“铁”、“胶皮”、“芯片”……每一个类别,都对应着不同的价钱。
他想起阿坤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想起他掂量CPU时吐出的数字。利润!巨大的利润!就在这堆无人问津的“垃圾”里!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胡三蛋“正道”和林少辉“邪路”的夹缝中,顽强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他能光明正大地、有“保护伞”地接触这些废料呢?
正当他站在锈蚀的铁丝网外,望着这片蕴含着巨大财富与凶险的“灰色金矿”出神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怎么?焊锡焊腻了,想改行收破烂?”
夏双国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胡三蛋穿着便装,深蓝色的夹克洗得有些发白,嘴里叼着一根“红梅”烟,烟雾模糊了他刚毅的侧脸。他就站在离夏双国几步远的地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没有穿警服时的威严压迫,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的目光扫过夏双国苍白的脸,落在他下意识捂住胸口(那里曾放过汇款单)的手上,最后定格在眼前巨大的废料堆上。
“胡……胡所。”夏双国喉咙发干,声音有些发涩。被当场撞破心事,他感到一阵难堪。
“别紧张,”胡三蛋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仿佛昨夜在宿舍里那番淬火的警告从未发生过,“厂里效益怎么样?这堆东西,看着碍眼吧?”
夏双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顺着话头,带着点自嘲的苦涩:“焊点不值钱,废料……更没人要。堆这儿,风吹日晒,污染环境。”
“没人要?”胡三蛋嗤笑一声,用夹烟的手指点了点废料堆,“那是外行话。这里头,铜是铜,铁是铁,铝是铝,塑料是塑料,连那些破电路板上的电容电阻、金手指,拆下来都有价!在懂行的人眼里,这堆东西,就是座露天的小金矿。”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夏双国,“不然你以为,阿坤那帮人,还有你表哥他们,拼着掉脑袋的风险,倒腾那些‘报废品’、‘硬货’图什么?真就为了那几个焊点钱?”
夏双国的心猛地一跳!胡三蛋竟然对阿坤、对表哥林少辉的勾当如此清楚!甚至连废品回收的门道都一清二楚!他想起胡三蛋在野牛沟插队时跟父亲的情谊,想起他如今在长兴镇派出所所长的位置,更想起他那个在省政法委当副书记的舅舅……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他迷茫的前路。
“胡所,您……您是说……”夏双国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希冀。
胡三蛋掐灭了烟头,用鞋底碾了碾,动作带着一种老练的市井气。“双国,”他换了称呼,语气也沉了下来,带着长辈般的语重心长,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爹教过我做人要顶天立地。这没错。但顶天立地,不代表要饿死,不代表要看着亲爹躺在医院里没钱治等死!更不代表要被人逼着去走那掉脑袋的歪路!”
他往前一步,距离夏双国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在夏双国心上:“野牛沟穷,我知道。你想出头,我也明白。但林少辉带你走的那条道,是死路!是绝路!阿坤那些人,是豺狼!跟他们混,最后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能救你爹一次,救不了你下一次!”
夏双国嘴唇翕动,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胡三蛋的话,撕开了他所有的侥幸和伪装。
“想赚钱,想给你爹娘好的生活,天经地义!”胡三蛋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指向那片废料堆,“眼前就有条路!光明正大的路!长兴镇大大小小几十个厂,每天产出多少废料?五金边角料、废纸板、废塑料、废电线、报废设备……这些东西,厂里巴不得有人赶紧拉走,省得占地、省得处理费!外面呢?莞江、省城,多少打包站、回收公司抢着收?一转手,利润翻几倍!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生意!”
夏双国的心脏狂跳起来!胡三蛋描绘的蓝图,正是他刚才在废料堆前朦胧想到的!而且,由胡三蛋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这意味着……保护伞!
“可是……”夏双国艰难地开口,“胡所,这行当……水也深。听说镇上的废品回收,都被‘地头蛇’把持着,外人插不进手。阿坤他们……”他想到了阿坤垃圾场的混乱和凶狠。
“哼,‘地头蛇’?”胡三蛋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自信的弧度,那是一种手握权柄、洞悉规则的底气,“他们靠什么把持?靠拳头?靠耍横?在长兴镇这一亩三分地,真正说了算的,是规矩!是批条!是磅房盖的那个章!”他指了指自己,“我胡三蛋在派出所管着治安联防,协调厂社关系。天发厂保卫科科长,是我警校同届。工业区管委会管环保的老刘,见了我得叫声‘三哥’。”
他顿了顿,看着夏双国眼中燃起的希望之火,沉声道:“路子,我来铺。手续,我来办。保证你拿到的,是厂里盖章的、光明正大的‘废料处理批条’。价格,按市场规矩走,该多少是多少,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没人敢卡你脖子,也没人敢到你地盘上闹事。”
夏双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正道”和“保护”吗?胡三蛋提供的,不仅仅是一条财路,更是一条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的救命绳索!一条可以堂堂正正赚钱、不必再担惊受怕的路!
“胡所!我……我愿意干!”夏双国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决心,“只要能正大光明地做,再苦再累我也干!我懂点机器,分得清铜铁铝,在阿坤那儿也……也见识过怎么分拣!我一定能干好!”
胡三蛋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年轻人的锐气和渴望,不再是昨夜那种被恐惧和贪婪扭曲的光,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拍了拍夏双国的肩膀,这次不再是警告,而是带着一种托付和认可的力量。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胡三蛋目光灼灼,“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这生意,你出力,我出‘路’和‘伞’。利润,三七开。我三,你七。前期本钱,我垫一部分。场地、人手、运输,这些具体的,你得自己张罗起来,这是你的本事。我只保证你的批条畅通无阻,保证没人敢动你。”
“三七开?!”夏双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三蛋只要三成?这几乎是白送的保护伞!“胡所,这……这您太照顾我了!我……”
“别废话!”胡三蛋打断他,神情严肃起来,“给你七成,是让你有奔头,好好干!也是让你记住,这钱挣得干净!挣得踏实!对得起你爹教的那个‘人’字!记住,我们做的,是帮厂里处理垃圾,是资源回收利用,是正经营生!不是偷!不是抢!更不是倒腾那些来路不明的‘硬货’!明白吗?跟林少辉、阿坤那条线,给我断干净!否则,”他眼神陡然锐利如刀,“不用别人动手,我第一个收拾你!”
最后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底线。夏双国浑身一凛,立刻挺直腰板:“明白!胡所!我夏双国发誓,一定走正道!跟那些人……一刀两断!”他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这不仅是对胡三蛋的承诺,更是对自己良知的救赎。
胡三蛋满意地点点头,从夹克内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就着昏暗的天光,刷刷写下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明天上午,别上工了。去莞江边这个‘顺发打包站’,找这个叫‘老陈头’的。就说我胡三蛋让你去的。他会告诉你废纸板、废金属现在的行情,怎么打包,卖给谁。先从最简单的废纸板、废铁皮开始,练练手,摸摸门道。电子废料……先别碰,水太深,等你站稳脚跟再说。”
他将纸条塞进夏双国手里,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双国,路,我给你指了。能不能走出来,能走多远,看你自己的了。记住,站直了!别趴下!”
说完,胡三蛋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背影挺拔如松。
夏双国紧紧攥着那张还带着胡三蛋体温的纸条,仿佛攥着通往新生的船票。他抬头望向眼前巨大的废料堆,那曾经象征着危险和污秽的钢铁坟场,此刻在暮色中,仿佛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充满希望的金光。废纸板、废铁皮……这些最不起眼的东西,将成为他新路的基石。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锈和尘埃的空气,此刻竟带着一种新生的清冽。他知道,林少辉的威胁和阿坤的阴影并未散去,但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方向感。一条依托于胡三蛋这棵大树、立足于庞大工业废料资源、充满艰辛却也充满光明前景的“垃圾回收”之路,就在脚下,正式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