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所欲,勿施于人

  一、

  在强调中华民族高尚品德的时候,我们常常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例。细想想,这其实算不得高尚,只是底线而已。己所不欲的,当然不应该施于人。现在的问题是,己所欲的,就可以施于人么?

  郭靖在张家口初遇黄蓉,一见如故,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就请黄蓉去吃饭。真的,对中国人来说,有时候只有一起吃饭才能表达某种心情,这是其他形式代替不了的。

  那天郭靖一进店门就兴冲冲地点菜:“快切三斤牛羊肉来!”他“只道牛羊肉便是世间最好的东西”,请心爱的朋友吃饭,当然要吃最好的。

  可是黄蓉对牛羊肉毫无兴趣,吃也不吃,自顾自另点了一大堆江南小吃和一桌子精致的淮扬菜。

  郭靖丝毫不以为怪,亦无不快,一般喜悦地为她付了帐。天下太平,皆大欢喜。不但自此留下一段温情的记忆,更自此开启了新的人生。

  倘若郭靖坚持牛羊肉最好吃,非要黄蓉吃,认为黄蓉不吃就是不尊重他,不吃就是看他不起呢?

  那就没有以后了。

  既使郭靖有一万个理由认定牛羊肉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他也没有权力要求黄蓉这样想。大智若愚如郭靖,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二、

  人和人相处固然要注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要防止“己所欲,施于人”。有时候,比起前一种错误,人们更容易犯后一种错误。

  你知道宝玉为什么没爱上宝钗吧,因为宝钗就犯了这个错误。宝钗认为宝玉的三观和生活方式不对,一直致力于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活法来改造宝玉。也许宝钗的三观的确更正确,可是男人的本质是与生俱来的,宝玉不喜欢仕途经济,这不是贪玩、犯懒等技术性问题,这是源自三观的本质问题。宝钗不明白,要改变一个男人的三观和品性,那简直相当于要把一棵桃树种成柳树,不仅难度大,还会使自己失去他的心。

  越来越觉得,人与人的关系,三观相合最重要,其他都是细枝末节。袭人对这一节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忍不住当面向湘云吐槽“说起来宝姑娘叫人敬重。。。。。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

  对此宝玉只回应了一句。这句话当场遭到袭人和湘云的耻笑,但其实十分切重要害:“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是的,黛玉是身体不好又小性儿,各种比不上宝钗,可是唯一没做的就是将自己所欲施之宝玉。因为他们三观合,没有谁施之于谁的问题。就这一条,就是黛玉在爱情上赢了宝钗的原因。

    要预测一对情侣能不能过到一起,会不会幸福,首看三观。任盈盈骨子里是个自我中心、很会为自己着想的人,令狐冲对她也是”到底意难平“,但他们会有和谐人生。因为他们在人生进退问题上三观一致,都觉得过自己的小日子比那些风光权柄的招摇更好。

  而即使没有赵敏存在,张无忌和周芷若在一起也多半不会幸福。周芷若提到做皇后娘娘就”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在“锣鼓喧天,兵甲耀眼”中被拥入濠州城中便觉“这番风光虽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华丽辉煌,却也颇足快慰平生”。张无忌却决无做皇帝之主观愿望和客观能力。如果结婚了,周芷若多半不断鼓励催促张无忌去建功立业。张无忌一定亚历山大。

  正因为“己所欲,施于人”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本性和冲动,所以,有个规律是主角光环也打不破的:找三观不合的老婆,无论混得多光鲜也是苦不堪言;找三观相合的老婆,无论江湖多险恶也能风光旖旎。

  三、

  “己所欲,施于人”不只发生在夫妻情侣身上,也容易发生于家人朋友及一切人。以己所欲施于人者,有的是刚愎自用,有的是控制欲强,有的是自私自利,还有相当多的是”为对方好“。可是无论哪种,最后多半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或者害人害己。

  为反抗王夫人加诸于自己的妻子,宝玉出了家。如果王夫人尊重宝玉的选择,结果会怎么样呢?若干年后,她还是会有一个不通世务的纨绔儿子,一个可能病病歪歪无所出、且非来自王家的儿媳,还可能会有一两个庶出的孙辈。这是保守估计。黛玉若真嫁了宝玉,遂了心,身体只会更好,不会更坏。心情对身体的影响是可视性的。宝玉说过,你皆因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的病。黛玉也说过,若能遂了心愿,或者将来好起来。以黛玉之聪明,理家也未必不能。她说过,我闲时也替你们算了算,竟是出的多进的少。若再不省减,将来不知要如何。还有一点,黛玉宝二奶奶这个位子坐得稳的话,她应该会有一点雅量和觉悟,把给宝玉纳妾生子当作一个技术性问题而不是感情问题来操办。

  对王夫人来说,尊重宝玉的选择不是她理想的结果,但至少好于连儿子都失去吧。贪心不足,强人所难,将己所欲施于人的后果,就是一无所有。《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母亲也是如此。

  四、

  一个品德不够好的人,重在努力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个品德足够好的人,重在努力防“己所欲,施于人”。

    人越在自己关切和在意的人、事上,越容易犯这些错误。特别是“己所欲,施于人”这种,即使是好意,也是一种道德绑架,对对方来说是一种沉重、不快、无奈的负担。

  所以人啊,一定要放下我执。无论何时,无论对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高估了自己的价值,不要低估了别人的自我。不要老觉得自己是对的,不要把自己喜欢的强加于别人,不要强行用自己的方式对人好。有一句话,你固然有权力对别人说,别人也有权力对你说。这句话就是: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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