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路边的桃花开了，粉白透红，半开半合，仿若害羞的少女遇见了路人。

河边的柳树也长出了新芽，垂吊在柳枝上的新芽浅绿浅绿的，随风摇曳，摇出一首迎春舞曲。天空透亮、明净，像被洗过一样。

清风拂面，不再冰冷刺骨，如同婴儿在用柔软的手掌抚摸着母亲的面颊，带着温暖和爱意。

二郎神把鼻子凑到路边一朵淡黄色的野花上，上翘的鼻头一吸一合，嗅着花朵，停留片刻后再换一朵。

一只蜜蜂嗡嗡地飞到二郎神正用鼻子凑上去的花朵，突然挥着翅膀从二郎神鼻尖划过，二郎神猛一甩头，撒欢似跑向远处，那奔跑的背影透着欢畅。

李星辰在后面紧跟着二郎神，怕他惹祸。

“小方姨，今天是特意带你出来踏青，二郎神倒是玩儿得比谁都开心。”

季小君推着二八加重自行车，方杰坐在后面，扶着车座。

二八大杠的后座架上还特别加了一块厚垫子，让方杰坐着更舒服。

“看到二郎神跑得这么欢，我也很开心。”方杰说道，目光柔和地看着二郎神跑去的方向。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就像一朵雪莲。

“特意带着小方姨出来踏青？”季小惠说道，“特意”二字还特意加了重音。“感情我们这，一、二、三、四....七八个人，都是陪衬呗？”说着看向大家，带着挑事儿的口吻，调皮地眼神仿佛在问“你们说是不是？”

“姐，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季小君说道，一本正经。

“哪儿不对了？”季小惠挑衅地扬着下巴，看着季小君问道，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不承认。”

“不光你们是陪衬，我也是陪衬！”季小君加强了语气，回答出乎意料。

“吁.....”大家嘘声一片，表示抗议。

季小惠扑哧一声笑了，打了季小君一下。坐在自行车上的方杰，也“咯咯”笑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暖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

“那我们这些陪衬先回家吧！”季小惠假装不依不饶，怂恿着大家。

“小君子，公主殿下有旨，起驾回宫！”李星河突然来了一句，语调拉出了阴阳腔。

“哈哈哈......”众人被李星河的怪腔怪调逗地大笑起来，空气中欢乐的分子顿时弥漫开来。

王顿跑到李星河身边，一抱拳向李星河和季小君弓背作揖道：“二位公公请头前带路...”说完转身就跑。李星河这才反应过来，飞起一脚，眼见踢空。

王顿身体胖，反应可不慢，早已窜出去几米，李星河在后面拼命追赶。季小君在身后喊道：“大河，你傻呀，给自己挖一个坑。不过帮我也踹墩子一脚。”

大家又一阵哄笑地着看热闹，每个人脸上的开心和快乐就像这好天气一样。

“小君，我想下来走走。”方杰拍了拍季小君的肩膀说道。季小惠赶紧上来扶了一把要下车的方杰。

已经住了一个多月院的方杰，瘦了很多，缺少血色的面容看上去比以前更白了。

“真美呀！”方杰看着远方，吸了口清爽的空气，赞美道。

“就是，春天这么美，谁走谁后悔！”季小君又开始了耍贫嘴。挽着方杰胳膊的季小惠瞪了季小君一眼，轻语道：“一边儿去”。

“那个地方叫什么？”说话的是郭亮。

他右胳膊夹着一只拐杖，左手指着远处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子问道，“那儿我去过没有？”然后回头看了看大家，等待着答案。

“那个地方叫西河坝，厂工会搞慰问扶贫一起去过。”说话的是郭亮的同事窦雯雯。

“我们一起去的，你给王奶奶家担水劈柴，忙里忙外，临走时她老人家还一直念着你的好呢”，季小惠补充说道。

郭亮嘴角露出一丝害羞的微笑，眼睛闪着光，在想着什么，仿佛正在把那些零散的碎片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图画。

那晚事故，倒下来的灯光架砸伤了郭亮的右腿，还伤到了他的头部。

这导致郭亮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很多事情突然记不起来了，甚至有些人也不认识了，处于半糊涂半清醒的失忆状态。

听说郭亮醒了，一直坚信郭亮会好起来的季小惠激动不已，拎着水果就去了医院探望郭亮。

看着满脸堆笑的季小惠走进病房，躺靠在病床上的郭亮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面容消瘦，眼神闪着童真般的光芒，语调带着歉意地问道：“您好，请问您是......？”

该忘掉的，不该忘掉的，郭亮都忘掉了。

那个导致郭亮受伤的肇事者，厂里人都叫他“吴疯子”。

文革初期被关牛棚后，被逼吃牛粪，写认罪书、批斗、游街，他都挺住了。

顶了10年反革命帽子，却在拨乱反正的那一天，突然“嘻嘻，哈哈，呵呵”，心理防线像拉到极限的钢丝断彻底裂，疯了。见人就喊“打倒反革命”。

“吴疯子”的“家”不在别处，就在大礼堂后台一个只有5平方米没有窗户的杂物间，昏暗无光，破烂不堪。

那晚喧闹热烈大礼堂，沸腾的人群仿如革命小将领导的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现场，“吴疯子”又发作了。

窦雯雯从那晚郭亮出事住院，就一直守在他身边照顾，直到他醒来。然后今天做一道菜，明天做一道菜，带到医院看着郭亮吃完。

有时候还会包个饺子，或做个包子。搞得临床位的家属大婶不停地竖大拇指，对郭亮妈说道：“你儿媳妇真贤惠，你儿子真有福气。”

郭亮妈听完，湿润的眼睛红红的，带着笑不说话。窦雯雯心里甜甜的，红着脸不说话。郭亮觉得那个家属大婶说得都是真的，也是对的。

病房里，郭亮的母亲时常会拉着窦雯雯的手，眼角渗出泪水：“好孩子，委屈你了......”

郭亮忘了季小惠，也忘了过去来自她的痛苦，在当下品尝着窦雯雯如涓涓流水的爱意，痛苦也没了。

失忆竟成了治疗相思之苦的特效药，这算不算幸运？

“多到大自然中去走走，有利于尽快恢复！”在医生的建议下，郭亮从病房走了出来，来到了旷野。

不过与医生建议郭亮走出病房不同，方杰是绕过医生、护士的堵防，在季小君的帮助下偷跑着出来的。

方杰病倒入院，季小君一直被告知是贫血，并不知道方杰患上了白血病。直到一次帮姐姐收脏衣服搜口袋时，无意在妈妈的工作服里看到了外公寄给妈妈的一封信。

外公在信中告诉妈妈，已经在省城给方杰联系好了一家医院，并详细告知了转院事宜。

就是在这封信里季小君读到了“白血病”几个字眼。季小君记忆中很多悲剧结尾的电影、电视剧的主角好像都是患上了白血病。

季小君失眠了，每天都在脑海里和各种不好的想法做斗争，一会儿大获全胜，一会儿又溃不成军，考验着15岁的少年，从不相信到不知所措再到茫然。

季小君突然爱发呆了，在房间呆呆地看着窗外，在教室呆呆地看着黑板，吃早餐呆呆地嚼着食物，路上直冲冲地撞向行人，直到被骂声惊醒。

看不进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一阵阵忧伤就像劫匪绑架了家人却出不起赎金，让人无所适从，只有偷来爸爸柜子里的高度白酒，把自己灌醉。

听说白血病要换骨髓，季小君搂起袖子就让医生给他抽血验骨髓配型，听说要加强营养，季小君每天等着妈妈从厨房端出好吃的，再送到病床。

方杰住院后没多久，就把长发剪成了短发，短发开始脱落后，又戴上了帽子。

季小君看着嘴唇干裂脱皮、容颜消瘦、脸色无光的方杰，知道那是化疗的副作用。

季小君陪马严去医院看过他妈妈，那时马严妈也带着帽子，没有了头发，容颜憔悴，很少说话。

季小君那时就知道，癌症才会化疗，而癌症就是绝症。

接受化疗的方杰会恶心、呕吐、头晕，还会背疼。

季小君在一次给方杰送饭时，看到方杰疼得人蜷缩成一团，意识模糊。季小君急得直冒汗，眼泪直流，手足无措，伸出右手说：

“小方姨，疼就咬我这儿。”

方杰挤出微笑，看着季小君摇摇头，道：“我没事儿，小君。”

再去医院给方杰送饭的时候，闻着药水味，看到医院走廊墙上那白得发亮的瓷砖，季小君屁股不疼了，开始恶心想吐，出现眩晕。

医生宽慰季小君：“初三毕业生压力大很正常。”

季小君说：“我考试从没压力”。

再梦见方杰，都会变成噩梦。梦里的自己在拼命奔跑，看不清远方，而身边的景象都是末日废墟，倒塌的房子，破败的大厦。

季小君还会梦到方杰家的那个窗外，但里面换了不认识的人。季小君询问方杰哪里去了，新主人说道，没这个人，从来没听说过。

然后继续问邻居，也说没方杰这个人。季小君慌忙去妈妈车间找也没这个人，问妈妈，问姐姐，都说没这个人。而这时方杰突然从自己身边走过，季小君追上，方杰问：“你是谁？”转眼消失地无因无踪。

大声疾呼后被叫醒，原来趴在方杰的床边的季小君睡着了，说着梦话，方杰正抓着季小君的手摇醒了他。

方杰的白血病一直被当作普通贫血，结果延误了治疗。

季小君那次无意救出煤气中毒的方杰，并不是真的煤气中毒晕倒，而是白血病的并发症贫血导致的晕倒。

一天，看着病床上气色有所好转的方杰，季小君萌生了一个想法。

“小方姨，想出去走走吗？”季小君问方杰，带着狡黠的笑容。

方杰眼睛一亮，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早就憋坏了。”然后露出无比期待的表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