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那年冬逝寂无声(三十一)


自从马严退学以后,去他家找他,就像销了户似的,查无此人了。

上初中的时候马严从平房区搬进了隔壁的筒子楼,和季小君抬头不见低头见。

大人间见面的次数远没他们多,他们密,他们急。你不找我,我准找你,想背着对方琢磨点坏事儿都没机会。

而现在仿佛生活在平行世界,突然就没有了交集。季小君和李星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马严了,而马严也没有找过他俩。

在马严准备退学后的一个多星期里,他先是半天半天地出现在教室里,然后就整天不见了,再后来就再也没出现在学校了,应该是办完了退学手续与学校彻底分道扬镳。

在马严还出现在教室里的最后那几天,他也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表现出了少有的生分。

不跟其他同学说话倒能理解,突然也不怎么跟季小君和李星河搭腔了。要么就打声招呼敷衍一下,在教室里基本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反正一下课就醒,醒了也不在教室,课间10分钟也消失不见踪影,找不到人。

以前课间,撒尿都要约着一起,没有也得去挤几滴。

上课铃声一响,人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按时回到座位上继续睡觉。老师也很默契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块儿犯什么病,弄得像谁欠了他钱似的,爱理不理的?”

李星河对马严突然掉头向下的态度,心里一万个不爽。毕竟穿开裆裤就认识,第一句骂人的话可能都是对方教的,翻脸时再第一个用在对方身上。你骂我,我损你,一起长大。

季小君想安慰李星河,可自己也很犯愁,只能默不作声。

二郎神失踪后,季小君和李星河去马严家里找他时是马严爸开的门,马严爸就一句话:“整天不着家,回来我就剥皮了他的皮!”口气带着不可饶恕的狠劲儿。

季小君和李星河走出来后,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头皮,直发麻。

马严爸,院子里的家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马铁匠”,精通各种捶打马严。

经常被拿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一句“马铁匠来了”,那效用等同于“不听话,狼把你叼走”,或者“不听话,人贩子把你绑走”!

今天,季小君和李星河打算再去马严舅舅的自行车摊儿碰碰运气。

马严刚退学那会儿季小君约过李星河一起去马严舅舅的自行车摊儿找他玩。虽然他离开学校时的态度很欠揍,不过按季小君的话说,一起干过那么多坏事儿,现在突然想划清界限,“出淤泥而不染”当荷花,没那么容易!

去找马严,还有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热闹,看看新社会里的童工和杨白劳时代的长工有哪些不同,有必要的话可以帮他一起讨伐讨伐。但是几次找他都扑空。

马严舅舅的自行车摊在大桥头附近,这里四通八达,人流量大,是个做买卖的好码头,好码头意味着生意好。特别是离春节越来越近了,马严舅舅的自行车摊更加繁忙,小小的摊位停着比平时多了一倍的待修自行车。

不管自行车是大毛病还是小毛病,没人希望春节期间出毛病。很多人把凑合着用了一年的自行车,积攒了一年的陈年老“病”,放到这个时候一次性解决。该修的修,该补的补,该换零件的换零件。

季小君和李星河老远就看见修车摊上只有马严舅舅一个人忙活着,不见马严。

他正把一条红色的内胎旋转着按入装满清水的铁瓷盆里,查看哪个地方冒出气泡,确认车胎需要修补的具体位置。这种检查方式一般用于检查肉眼难辨的微小沙眼。

“老舅,您忙着呢?”季小君一直跟着马严喊老舅,已经养成了习惯。

“是小君和大河呀。”马严舅舅抬起头,手上的活儿没停。李星河也叫了声“老舅”。

“马严不在吗?老舅。”李小君问道。

“那小子,现在不知道整天都在哪儿胡混,家都不回了,我这里也不来。揍多了,翅膀硬了就跑得更远。”马严舅舅边说,边继续低着头认真地检查着手里的车胎。

“真不让人省心,你们要是遇到他,帮忙劝劝,让他回家,我也劝劝他爸,别动不动就打!”说到这里,马严的舅舅抬起头,一张年轻的面孔堆满了笑容,通红通红的,真诚地看着季小君和李星河,似乎在说“拜托了。”

马严妈比她这个弟弟年长20岁,马严舅舅比马严大10岁,马严的大姐也比马严大10岁,马严舅舅与大姐同年,只大半岁不到。

马严妈病重时除了放心不下最小的马严,也放心不下这个相差20岁的弟弟。弟弟很早就跟着姐姐从农村出来,然后一直跟在身边,在城市生活。老家就只剩下马严的两个姨跟马严姥爷姥姥生活。马严妈这个做大姐的一直照顾着最小的弟弟。如今这个一直被挂念的弟弟已经能够自己讨生活了,而她担心的另一个人现在却让人更担心。

起初马严妈并不同意还在厂里上班的马严舅舅出来单干,修自行车,因为被运动搞怕了。

斗地主,割资本主义尾巴,心有余悸。临近解放前,马严姥爷如果买下了那200亩地,被划成地主,还有没有马严都很难说。村里的地主一家老小被逼跳河,马严妈亲眼所见。富农出身的马严妈来到了城里,贫农出身的马严爸算是高攀。直到个体户个个干得风生水起,政策也越来越明朗,马严妈才松口,出钱让弟弟单干。

季小君和马严的交情始于一起扎别人家自行车胎。

马严舅舅的自行车摊刚干起来的时候,没啥生意。一张生瓜蛋子的脸,又是生面孔,毫无说服力。

找人修自行车不像找人缝裤子补袜子,没弄好损失也不会太大,骂几句气也就消了。自行车是大件,修坏了,那是财产损失,骂多少句,心里还会像割肉一样疼。所以自然得找熟人、老师傅修。这两样马严舅舅都不粘。

没有生意找上门,就自己去找生意。

于是,季小君和马严使上了坏招,先是拔别人气门芯。不过后来发现换气门芯用不上技术,也不赚钱,找谁换都是换,最后就开始在附近扎别人车胎。

补胎要时间,车要急用,找熟人修就得排队。马严舅舅补胎技术得到了认可,人也就得到了认可,生脸也变成了熟脸,车摊儿上的主顾慢慢多起来了。生意也越来越好,也不用再去扎车胎了。

如果马严退学后老老实实跟着舅舅学修自行车,会怎么样呢?如果有如果。

从马严舅舅的自行车摊儿离开后,季小君和李星河有些沮丧,就像那天在农贸市场见到范瘸子之前,又没了主意。

两个人蹲在马路牙子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过往的人群,沉默不语。

从范瘸子哪儿得知马严和癞子搅合在一起,季小君和李星河吃惊也不吃惊。

吃惊的是因为马严就是混,也不会跟癞子在一起混,但是确实就混在了一起。不吃惊是因为,一个退学后的未成年跟社会上人混在一起似乎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就像把男人扔进女澡堂子你能保证他不睁眼?

“大河,那天晚上在北大街环球录像厅,你真见到马块儿了?”季小君问李星河,手里拿着一根在地上捡的木棍儿无聊地在地上胡乱画着。

“背影很像马块儿。当时光线不太好,也没瞧见正脸,一晃就进去了。”李星河回想着当天的情景。 

“那天我正好路过南门街游戏厅门口,见马块儿露了个头,又进去了。我看见了他,他应该没有瞧见我。”季小君说道。

“听隔壁班的呆三儿说,他也在北大街录像厅碰到过马块儿。”李星河想起了同学提到的有关马严的消息。

那天录像厅也是放《英雄本色》,呆三儿碰到了马严。看到兴致高的时候,马严兴奋地告诉呆三儿,里面的小马哥长得像他家一个亲戚。呆三儿笑了,讥讽地说,下次亲戚过来一定要叫上他去认识一下,看看一米四的发哥是什么样?马严听出在骂他,差点跟他动手。呆三儿下课跟大家闲扯吹牛的时候李星河也在。

“要是亮子哥在就好了!”李星河突然冒出一句。突然提到郭亮,季小君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那晚,大礼堂冲上舞台制服壮汉肇事者的人就是郭亮。灯光架倒下来时,为了保护肇事者,郭亮俯身替那个始作俑者挡住了在他剧烈摇晃倒下来的灯光架。

事故发生后,演出也停止了,为了防止还会出现意外,大礼堂的观众也在第一时间被疏散了出去。季小君在惊慌涌动的人群中看到医生在现场围着郭亮做处理。

一行几人走出了大礼堂,季小惠和方杰没有离开,希望能了解到郭亮的具体伤情。抬出来的郭亮头部受伤,处于昏迷状态。

几个小时前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现在就前途未卜。昨天还活在爱情苦里的郭亮,今天却躺在病床不省人事。那个躺在爱情痛苦里的郭亮比现在躺在医院里的郭亮相比,是否算得上幸运?季小君瞎琢磨着。

从医院探望郭亮出来,一直不说话的季小惠,突然转过身对季小君说道:“亮子是好人,他一定能好起来。”眼睛湿润,眼神坚定。

如果郭亮在,可以提供成年人的帮助,但又不会像成年人那么多事,懂得他们这个年纪的规矩。

在马路边腿都蹲酸了的季小君和李星河准备先去录像厅看看,如果没有,再去游戏厅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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