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畔(二)

知青岁月~大运河畔

  (二)何惠的小店

何经理刚刚走进后间,黄英忙凑到林风面前小声问:“咋回事呀,你帮过她忙?”

“嗯,是这样的,何经理的小店多年来一直做着熟鹅的生意,味道正宗,销售稳定。后来镇子上姓姜的三兄弟看上了这桩生意,就寻衅滋事,恶意捣乱。这个何经理,她丈夫是扬州富春茶社的跑堂,认识扬州一个老爷子……”林风停了停,“估计你也听不明白。”

黄英说:“有什么听不明白的,这个老爷子有点名堂吧?”

“是的,这个老爷子叫马五,是扬州早年有名的拳师。在扬州三教九流的道上,是个人物。城郊以及四乡八镇知道他的人也不少。何经理的丈夫就找他帮帮忙。”

黄英听得津津有味。

林风看了看后面,“长话短说吧,我有个朋友宏子,是马五的关门徒弟。也不知怎么拜上的。只知道,别人求不到的事,我那个朋友还一肚子不情愿。反倒是老爷子看上他了,几十年不收徒,年老了又破例收了一个。下面的事你也就明白了,老爷子让宏子来跑一趟,宏子拖了我来。”

“然后呢”

“然后的事,以后讲给你听吧。”

黄英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风,“看来你也不简单哦!”林风摇摆头:“那倒不是,你想错了。”

店堂里已陆续有顾客进来。这时,何经理走了出来,“茶已经泡好了,我们到后面坐吧,清静些。”黄英很爽快地站起身。林风也跟着向后面走。

经过后厨,里面有一间房。沿墙两张橱柜和一个条案。中间一张桌子,四张木椅。里侧一个布帘拉着,后面估计是休息的地方。房间里纤尘不染,很洁静,也归置得齐整。那条案上有一个陶盆,长着一丛蓬松的文竹,清翠欲滴。水瓶和茶具都擦得锃亮。条案上方的一个窗户开着。一棵大柳树刚刚绽绿的枝条,在轻风中婆娑。田野的清新气息从窗口涌入。林风感到一片宁静。

他在木椅上坐下,端起茶杯一闻,好茶!知道是富春茶社的“魁龙珠”。便眯起眼睛小口喝着。

黄英也随之坐下,然后把手一伸,望着林风。见林风呆呆的,笑着说:“介绍信。”

林风“噢”了一声,从书包里掏出个信封,取出那张介绍信。黄英只瞄了一眼,说:“收起来吧。”

林风问:“看出什么了?”

黄英说:“看出来呀,你的介绍人是有面子的。所以呢,工作可以做得长久些,工资可以稍微高一点。”

“哪里看出来的?”林风不解。

黄英哈哈一笑,“局里周秘书有个习惯,凡是有点来头的人事安排,他会用毛笔认真填写,否则就是潦草的钢笔字,局里人都知道呢。”

林风听了也蛮开心。

黄英问:“你找的谁呀?”

“好象是找的赵局长。”

“嗯,找的一把手,不错!”黄英连连点头。

说话间,何经理端了个托盘过来,把菜碟移到桌上。一盘老鹅,一盘猪头肉,一盘泡菜,一盘卤花生,还有一大碗河蚌青菜。

黄英笑咪咪地看着,向林风挤挤眼,一边对何经理说:“你太客气了!”

何经理说:“哪有,就是简单的小菜。不过还算巧,今早渔船上送来一些鱼虾,有几样不错,象是知道我有客。”随即转过身从一个橱里拿出一瓶白酒,看着林风说:“也只有这酒了,不知合不合口?”

林风看向那酒瓶,说:“泸州头曲,好酒啊。不过,中午还是不要喝,马上要去报到呢。”

何经理说:“难得今天这么巧,请还请不来呢,少喝点好吗?”

黄英忙说:“就少喝点吧!”

林风摇摇头。

何经理又去橱里拿出一个酒瓶,“要不,喝点葡萄酒。”

林风不由得接过那酒瓶,是了,怪不得眼熟,吉林通化红葡萄酒。嗯,这金边的商标,艳红色的酒汁,很亲切,很温馨。他心里有点什么在涌动,那是一种怀念和牵挂,是一种淡淡的忧伤……

“怎么了?”黄英问。

林风吁了口气,说:“好,喝点。”

何经理笑吟吟地把一瓶酒匀到三个茶杯里,基本上都快满了。林风发觉眼前的两个女子,似乎对酒都有点热情。便暗暗有点奇怪。

林风看着杯子里殷红的酒汁,笑着说:“都坐到一个酒桌上了,大家做个正式的介绍吧。”他指指自己,“林风,25岁,66届高中生,68年插队下放,在兴化待了四年,现在是邗江甘泉公社知青。”

“那我接着说,我叫黄英,赤岸公社人,27岁,初中毕业回乡的,乡里那个苦啊!唉!去年队里出民工,就到了闸上。现在帮着做饭,还干点杂事。不要说,已经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

女经理沉默了会,叹口气,“其实,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来历。我叫何惠,33岁。我是上海郊区人,初中毕业后进国棉一厂做纺织女工。后来因为一次过失,造成了一次大事故,后果很严重。我被开除,还进了监狱。”

何惠说得很平静,“那时我还小,当时究竟怎么回事,根本不清楚。后来有人告诉我,是有人嫁祸与我的。出狱后,经人牵线,我远嫁到邗江来。丈夫陈二柱,都叫他陈二,从小在扬州富春茶社学徒,后来一直是跑堂领班,收入稳定,人也蛮好的。我就一直在供销社做合同工,守着这一个小店。我有一份工资,其他人没有,自负盈亏。”

三个人说完了,林风举起酒杯,感慨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默默喝了一口。

黄英看了看林风,“你是知青,那是没有结婚。我呢,已经结婚了,有过一个女儿,两岁时得了个病,忽然就没了……”

黄英眼圈一红,“丈夫是初中同学,什么都好,就是性格懦弱,过于老实。在队里上上工,还尽受欺负。而队里的工,上不上都没有出路。你们想象不到,累死累活一天,一个大劳力挣十个工分,还不到六分钱。到年底,都没法称口粮。”

林风点点头,他大致知道这个情况。在兴化插队时,队里十个工分四毛多钱。到了邗江甘泉,队里十个工分不到两毛钱。听说有的生产队,十个工分只值几分钱。

林风看着黄英,“那,庄子上的人怎么生活呢?”

“有的人去湖里讨点生活,只能偷偷摸摸的,那是渔业大队的地盘。好多人去江南做保姆,也有在扬州做保姆的。我就在扬州做过保姆。”

林风又默默喝了口酒,说道:“大家都不易呢。”

何惠说:“可不是吗?上次那事,要不是请了你们过来。姜家的那三个浑球,硬把老鹅摊堵在咱门口卖……”

黄英的好奇心又按捺不住,“林风,你们是怎么把他们制住的?”

“看来不说清楚,你也不罢休。”

林风笑笑,“那天下晚,何经理请了公道运输站的一个师傅,用卡车把宏子和我拉到公道来。然后直接去了镇西头的生猪站。姜家三兄弟都是屠户。生猪站旁边就是他家新开的老鹅作坊。”

何惠接下去说:“当时姜家三兄弟可能听到了些风声,齐整整在门口等着,还有不少帮闲的随在左右。我当时可紧张的不行。”

林风回想着那天的事,“我知道不必绕弯子,上前拱了拱手,告之马老爷子让我们前来的用意。三兄弟对了对眼色,其中一个说:马老爷子的面子是要给的。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马老爷子的徒弟呢?请你们耍一手。他指了指门旁空场上的石担子和石锁,加重了语气:这可是马老爷子门下的基本功。”

黄英在一旁听得紧张的不行,一口一口地把面前的葡萄酒喝了不少。林风指指杯子说:“你慢点喝,葡萄酒也醉人的。”

黄英笑笑,“不会。嗳,快讲,然后呢?”

“然后啊,”林风接着说:“石担子和石锁,宏子那耍的,在扬州估计找不出第二个。宏子走过去,先看了看石担子,两个石盘不象样,中间的竹杆也不顺溜。便一只手拎起来试了试,一拧劲把石担子摔到场边去。”

“看看场里的几个石锁,太小。场边有一个看似大些,他走过去拎过来。三兄弟对了对眼神,有些讶异。宏子说:嗯,百来斤有了。对方点点头。宏子扎下马步,拎起石锁,一个单花,一个双花,嘿的一声站起,曲肘平撑,飞起的石锁立在了肘上。再一颠,石锁回到手中,一个背飞,石锁飞上了左肩。大家都惊着了,不由得一阵喝彩。”

何惠说:“当时我也看呆了,胆气也壮了不少。”

“那,事情成了?”黄英忙问。

林风说:“本应差不多了,可对方的一个指指我,说:你也得下下场子。宏子说:他可不是老爷子的徒弟。对方说:那干嘛来了!我心想,说得对呀,哪有白来的?我就对他们说:那就过来一个,练个推手。宏子知道,练推手我可不会吃亏,放心地走到一旁。”

黄英在一旁听着紧张,不知不觉把一杯葡萄酒全喝光了。林风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看她,又接着往下说:

“其中最壮的那个走上来。双方搭上手,互相试探着。对方急于建功,发了几次力,我轻轻卸去,便也试出对方并没有什么功底。几个回合后,我一掌推去,对方也如常卸力后撤,而我似停未停,突然猛力推出……”

“怎么了?”黄英急忙问。

这时,何惠拍拍黄英的手背,“我也没有想到呢!小林这一推,直接让对方滚到了场边!”

黄英说:“小林,你这么厉害呀?”

“也就是巧劲而已,在武术上称为寸劲,就是短距离内突然发力。对方往往来不及防备。我也是时常陪宏子练习,学会了一点。”

“会一点,就把人滚到场边去?嗯,后来呢?”黄英不依不饶。

“后来就是老套了,交个朋友,相见恨晚之类,后来又知道我俩都是知青,好象更服气一点。何经理也给他们个许诺,答应帮他们卖猪头肉,对方也就顺势下台了。”

“是的呢!”何惠笑着说:“我其实讨了便宜。我这边市口好,一天卖不少猪头肉呢,赚个差价,双方得利。姓姜的也不跟我横了。还老叫我带信,让你们来玩。”

何惠也喝了好几口酒下去,面庞红红的,显出明媚的神态。

林风之前就认为何惠很漂亮。是的,并不是城里人才漂亮。农村女子的漂亮往往有一种乡野的生气勃勃。在兴化,他就领略到这一点……

何惠认真地看着林风:“真的很感谢你们!我先前,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磕的头都磕了,就是没人能帮到我。”

“噢,出了些小力而已,能够帮到你,其实我比你更开心!”林风笑着说:“当初,也没把握姜家三兄弟吃这一套。哈,后来他们硬塞到车上几大包猪头肉,还有几个咸猪头。你别说,真的好吃!”

何惠不知想到什么,眼睛里盈起泪水。她用手抹去,低头去拿杯子,大家面前的酒杯不知不觉都空了。这时,服务员又端了个托盘上来,两个大菜上了桌,一个长盘是烧白鱼,一个海碗是油爆大虾。

黄英看看林风,憨笑着:“反正也喝了,菜还没怎么动呢,再来点好吗?”说着去拿白酒瓶。

林风没搭腔,其实他也很欣赏黄英的爽气。他在回忆里搜寻着一些女知青喝酒的画面,不由得一阵恍惚……

三个杯子又都倒上了半杯。何惠举起杯子对两人说:“咱们三个,我算是生活最安定的了。公公婆婆身体不错,脾气也不错,儿子在镇子上读小学,丈夫也常回家。想想年轻时的遭遇,我很知足了。但我内心,有一种孤独……这里数我年纪大,你们要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姐,有空就来看看我。你们肯吗?”

“当然肯啦!”黄英连忙说:“喂,林风,你也一定肯的!”

何惠也大睁着眼睛看着林风。

林风把酒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说:“先谢谢何姐也看得起我们。我虽也有一个姐姐,但,大学毕业分配到甘肃,远在天边呢。好!何姐,公道我有一个姐姐了。”

何惠不经意间眼泪又盈出了眼眶,她是真喜欢这两个年轻人……

一边黄英不依了,“还有我呢?”

“你怎么了?”林风问。

“你也得叫我姐呀。以后到了闸上我可以照应你的。”

“那咱们不是同事吗?”

“同事哪有姐弟亲呀!哼!到闸上我真的能够照应你,老所长最听我的了。”

“好,那就叫你黄姐。不错,又多了一个漂亮姐姐。”

“哄我吧,我可没何姐漂亮。”

“其实,”林风认真地说:“我可是觉得你又爽利又秀气,很漂亮的呀!”

黄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林风和何惠一起哈哈大笑。

此刻,三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已不太年轻的,在社会上努力挣扎的男女,用笑声填满了那个小饭店的房间。

(第2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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