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理旧书时,一片银杏叶从泛黄的辞典里飘落。叶脉上的墨痕已经褪成淡淡的云翳,倒显出叶肉里藏着的金色经络,像一封迟到了二十年的信。
那棵银杏就站在老宅的东南角。它的根在地下织成苍老的手掌,托着青砖垒起的院墙。祖母总说这树是通人性的,春分抽芽时总赶在我生日前后,嫩绿的折扇刚展开边角,便簌簌地抖落满地碎金,铺成通往学堂的小径。
盛夏的蝉鸣最盛时,树冠会撑起翡翠穹顶。光斑在青石板上摇晃,碎成祖母银镯上的錾花纹路。她坐在藤椅里择豆角,白发与银杏果壳落进同一个竹篓。树影漫过她眼角的沟壑,那些关于饥荒年代啃树皮的故事,便顺着叶片的沙沙声淌进我的童年。
树皮皲裂的纹路里住着光阴。某个暴雨夜,雷电劈开了主干,焦黑的伤口渗出琥珀色的泪。那年冬天祖母住进了医院,我常看见她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摩挲,仿佛在抚摸看不见的树皮。窗外的雪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倒像是老树提前开满了白花。
树终究活了下来。裂口处萌出的新枝有些歪斜,倒像孩童换牙时参差的豁口。第二年深秋,我在树下拾到一枚心形的叶子,叶缘的焦褐色酷似信纸烧灼的痕迹。祖母弥留之际,床头摆着玻璃瓶装的银杏叶,她说那是老树寄来的家书。
如今站在三十层写字楼的落地窗前,总错觉那些穿梭的车灯是飘零的银杏叶。钢筋森林里长不出会写信的树,唯有中央公园栽着几株年轻的银杏。它们的叶子工整得像是流水线产品,边缘规整得让人想起打印机的裁切线。
上个月回老宅,看见残存的半截树干发了新芽。裂隙里钻出几簇野蕨,倒像是树自己长出了绿色的羽毛笔。风起时,嫩叶在断口处沙沙作响,恍惚又是祖母摇着蒲扇说:"慢些长啊,年轮太密了会痛的。"
蹲下身,发现树根隆起处裂开细小的缝隙。蚂蚁列队搬运着陈年的银杏果,那些雪白的果仁在地底沉睡经年,竟在黑暗中酿出了琥珀的光。忽然懂得树木写信的方式——把往事腌渍在年轮里,等某个春天涨破树皮,结出新的故事。
暮色漫过院墙时,我把那片旧银杏叶放回原处。辞典里夹着的何止是标本,分明是树木用年岁写的长信,每个字都长着会飞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