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伯母

竹伯母是我儿时记忆里仅次于父母兄妹的人物印象,她当时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之一,负责看守生产队晒谷坪里晒的稻谷、花生和黄豆等。

记得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生病了,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我就想到外面去找一点吃的回来。当我经过生产队的晒谷坪时,发现坪里晒满了黄豆,就想顺一点回去给母亲吃。

认真观察一番后,我悄悄地躲在了晒谷坪下面的磡下,只等看守黄豆的竹伯母走开,就立马上去偷。

竹伯母先是坐在仓库大门的阶基上,那里正对着晒谷坪,她能看得清坪里的一切。因太阳太大,气温又比较高,躲在磡下的我已经汗爬水滚的。我见竹伯母一直坐在那里,迟迟没有离开,心里就很着急。为了探看上面的情况,我只得伸出头,看坐在仓库阶基上的竹伯母是否进仓库歇凉去了;不料,我刚一冒头,竹伯母的眼光与我躲闪的眼光撞在了一起,我心里一紧,快速地缩了回来,不敢再动弹;本以为竹伯母会朝我走来,但是上面没有传来任何脚步声,我开始庆幸起来。

热得实在让人难受了,我不得不再次抬起头,往仓库大门望去,居然欣喜地发现竹伯母没有再坐在那里了,我的胆子一下子就大了,两手抓住石磡,迅速蹿了上去,一把一把地将黄豆往口袋里塞,直到塞满两个大口袋,我才打起飞脚朝家里跑。

后来,我进城读书,上大学,参加工作,成家立业,就很少再见到竹伯母了,但我心里一直对竹伯母心存感激,想当面跟她说声谢谢。

有一年回家过年,家里杀了年猪,母亲特意交代父亲留几斤好肉,说是要去看竹伯母,我急切地问她:“竹伯母怎么啦?”

母亲脸色凝重地说:“得偏瘫了!”

我心里一沉,怎么会这样啊,这病也太欺软怕硬了,见母亲正欲动身,我拿起屠桌板上的一块肉,笑着对母亲说:“把这块肉也包里头吧!”

母亲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反对,把肉重新包好后,就朝竹伯母家走去。

按理,我应该跟着母亲去看看竹伯母的,但是,我又生怕竹伯母讲起那年我偷黄豆的事,就打消了这一念头。

再过几年后,我回家休假的时候,在家门口看见了对面田垄上的竹伯母;她正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很费力地行走。我本来想走过去打一声招呼的,却突然没有了勇气。

回到房里后,我向父亲询问了一些关于竹伯母的情况,父亲说竹伯母这人天生乐观,人又和气,估计是老天照应吧,本来起不了床的,现在总算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又过了几年,同样是杀年猪的时候,父亲特意包了几块肉,说是要去看竹大伯,我很着急地问:“竹大伯怎么啦?”

父亲脸色深沉地说:“瘫痪了。”

我急切地问:“那竹伯母现在怎么样了啊?”

“你竹伯母倒是能走路了。”父亲很平静地说。

我心里既难受,又倍感欣慰。难受的是竹大伯瘫痪了,这对竹伯母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呀;欣慰的是,竹伯母的病已经好了,能自己走路了,真是好人有好报呀。

父亲看完竹大伯回来后,深有感触地对我说:“这人呀,还真得像你竹伯母一样,她患偏瘫十多年了,每天坚持锻炼,总算不用拄拐杖,也能走路了,本来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应该能享点福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你竹大伯又突然瘫痪在床了,现如今,你竹伯母不但天天要搞家务,还要帮你竹大伯端屎端尿,擦身子,这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受不了了,可你竹伯母却整天笑哈哈的,跟没事人一样。”

在这村里,父亲是很少赞美别人的,从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我看得出,父亲是非常佩服竹伯母的。

又过了十来年,我去看望姑妈的时候,在她家里见到了竹伯母。当时她们两人正在喝酒,桌子上摆了一大碗肉、一大盆水煮鱼,还有白菜等小菜。

尽管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但是,竹伯母一眼就认出了我,她很清楚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心里很是温暖。

姑妈招呼我坐下后,就起身去拿碗筷和酒杯;竹伯母倒了一大杯烧酒给我,笑吟吟地要跟我们干杯;我本来不喜欢喝酒的,想推辞,见两位老人都端起了面前的一大碗烧酒,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端起酒杯,跟她们干了一口。

竹伯母和我姑妈一样,都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但是两位老人的身体却非常硬朗,不但脸色红润,而且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条理清晰;特别是讲起过去的事情来,如数家珍。

酒过三巡后,我从她们的谈话中得知竹大伯已去世一年多,虽然竹伯母很伤心,但是,她毕竟服侍了竹大伯将近十年,尽了一个妻子所有的情分和责任,现在该是过好自己日子的时候了。

姑妈是很少佩服别人的,但是,在说起竹伯母的时候,她心悦诚服地说:“你竹伯母是个好人,也是个吃尽了人间苦楚的人,但更是一个很坚强,很乐观的人。”

我很赞同地点了点头。竹伯母却爽朗地一笑,翘着嘴说:“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是大家太抬爱我了!”

我们边交谈边喝酒,两位老人很快就喝完了一壶烧酒,我的酒量确实很差劲,喝完半杯酒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了,便趁着酒劲,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小时候在晒谷坪里偷黄豆的糗事。

“哈哈,你小子居然还记得这事呀,我当初要是不故意走到仓库里去,你小子趴在磡下就不敢上来,等时间一长,只怕你小子会被热得中暑去,”竹伯母听完以后,爽朗地一笑说,“再说,你娘病了,我们都是晓得的,只是那时大家都很穷,想送你娘一点什么吃的,却谁也拿不出来呀。”

我面红耳赤地看着这两位老人,不知说什么好。

姑妈满脸通红地说:“你小子不错呀,这么点小事竟然记了几十年,还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竹伯母喝了一口烧酒后,开着玩笑说:“幸亏我当初没有抓这小子,要不然他会记恨我一辈子的!”

“可惜你不是这样的人啊!”姑妈笑哈哈地说。

我和竹伯母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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