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凶了老爹一顿。他骂道:“喝(酒)到死,好过死没喝。抽(烟)到死,好过死没抽。”
后面那句“抽到死,好过死没抽”是我爷爷生前一直对我奶奶说的,他只抽烟。奶奶过世了20年,爷爷过世了17年。爷爷最后的那3年,耳根应该清净了挺多,可以大胆地将回娘家女儿们给的三五块零花钱拿去买几包烟丝了。
我就再也没管老爹烟酒的事了,反倒经常给他买好烟好酒了。
去年,我有次问老爹除了烟酒,难道这辈子没有其他想法吗?他愣了好久,说没有啊,能有什么。我叫他好好想想,比如去哪里旅行之类的。
老爹在阳台沉默了很久,最后走到客厅对我说:“要不……带我去北京,看一下天安门和毛主席?给你打工多年了,也存了三千块烟酒钱,机票应该够,我不懂坐飞机。”
“喜欢看毛主席?”
“对,地厚(老邻居)在年轻时,搭免费的火车到天安门保卫毛主席,我当年就没搭上。”
地厚是老爹在老家的酒友茶友,也是我的宗亲老前辈,刚过世不久。
我答应了。一年来,跟老爹说了好几次去北京的时间,我又好几次都忘了,老爹也不提起。直到2周前发生的一件事,才让我马上买了前往北京的机票。
那天是6月15日周五,晚上8点多,钟楼教学点的郑老师打电话跟我说,说我老爹跟英语老师潘老师起冲突了,要我过去帮忙调解。我迅速从田安教学点过去,9点到了钟楼。原来,老爹当众责怪潘老师没管学生,没用心辅导学生,不配当老师。学生们都怪我老爹太欺负人,都站在潘老师这边。我说了些很公道的话,说是老爹的错,他只负责卫生工作,教学不是他管的范围。也努力安抚了潘老师,她还是当晚直接辞职了。
不知道这是老爹第几次闯祸了,每次到最后都是我和老爹吵一架。不是我气得赶他回老家,就是他气得自己回老家。老爹这身体在田里干不了活,这年纪在城里也找不到工作。过个两三周,不是他问我要不要来帮忙,就是我叫他回来帮忙。
这次,我本不打算发脾气的,淡淡地说:“人家好歹华大研究生毕业,好了,现在辞职了!明天周六,明天下午2点的英语小班课没老师了,你去上吧。”
老爹很生气地列举了潘老师的一堆不足之处,他越说越来劲,差点没把烟头直接从三楼阳台丢到楼下。我也火大,啪的一声,我把手里的书往阳台一甩,狠狠地走近老爹一步,准备列举多年来我帮他收拾的多次烂摊子,实在受够了。
然而,我突然停了下来,咬紧的牙也松了下来,默默地开车回家了。因为,就在我逼近老爹一步的那一刻,他颤抖地后退了一步,一脸害怕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慌了神,差点落泪,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他年轻时随意打骂的儿子啊。记得最惨的一次是我读初一的时候,我顶撞了老爹,他拿着竹鞭在我后面死追,说要打死我。我跑了村落一圈,他还在追。后来,我拐弯躲在了伯父的炒茶机后面。老爹的骂声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从溪边竹林到甘蔗林。也不知藏了多久,我带着一身炭黑走了出来,不知道是天黑了,还是我脸黑了。
老爹已经很多年没机会打骂我了,他常叹气道:“大了,说不听,打不赢。”他是怀念以前手握竹鞭的日子了,我也是。
6月16日周六晚上10点,我上完了一位初二学员的课,老爹帮忙关灯关门。我说:“你明天带上身份证和几套衣服,明天中午12点准时到这,就我和你去北京三四天。”
“明天端午节?”老爹说,“小暑也快到了,五月小暑日,六月小暑过十日。”
他以为我是要带他去北京过端午节,我确实是带他去故宫过了端门午门,但倒不是为了端午节。我也没告诉他明天是父亲节,反正他也不管这些西方节日。对于二十四节气,他则是念念不忘的。这里的小暑日是指割稻谷的时间,平年和闰年的小暑日会差很多天。
6月17日周日12点,老爹迟到了20分钟,算是我第一次等他,以前都是他等我的。上车时,我问为啥这么晚?不知道这地方停不了车?他说他11点就到了,拉了一下行李包的拉链,用力过度给拉坏了,就去中山路找摆摊的老乡换了个好的拉链头,没想到这么久。
“坐飞机,你这车要停哪?”
“晋江机场。”
“哦。”他很惊讶。从北京回晋江机场时,我付了120元停车费,他也一样惊讶。
下午3点的飞机,我们1点20分就在登机口发呆了。老爹有点纳闷,过安检时,打火机被收走了,挂在钥匙扣上的小剪刀也没了。我问他应该有带手机充电器吧,他说不用带,这老人机现在充一次电,一周也用不完。刚买的时候,充一次电,可用二十几天。我自己都忘了,那是我3年前给他买的,他开始一直嫌笨重。一听我打算给他换一把手机,他就不再说了。
“爸,你把脚放下来,这样很难看。”我说。
老爹双脚踩坐在位置上,双手抱膝,直背靠着座椅。
“腰椎坏,无法坐久,受不了。”他说。
不过,他还是把脚放回了地上,穿上了鞋子。我建议他去走走,别离开候机厅,别离开我的视线。老爹就这样走走站站一个多小时,我看了一会儿书,偶尔回头没看到他,他就远远向我挥几下手。
登机后,我把靠窗的位置给了老爹,他第一次坐飞机,挺兴奋地张望着。我请空姐给我老爹一份报纸,老爹拒绝了。他说忘了带老花镜出来了,再大的字也看不清。我跟他说飞机起飞时间只要30秒左右,起飞时,他动了几次拇指,估计在心里默数着。飞机很快飞离了阴雨不断的泉州,进入了晴空万里的平流层。
“这飞机外面大太阳,天气很热,飞机内开空调。”老爹说
“现在飞机外面的气温是零下十几度。”
老爹愣了挺久,也没问为什么,他读了两三年书而已,我也没解释。不久,空姐开始提供餐点饮料了。老爹要了两次可乐,回晋江的飞机上也要了两次可乐。他可是从来不喝这些的,都是喝茶喝酒的。我问了,他说:“免费的,喝个饱。”
到北京后,我叫老爹跟紧我,别跟丢了,头也没回就出发了。坐地铁、搭公交、下馆子、逛景点……我只要回头,他准在离我3米不到的地方。孩子都是不听话的,但老爹是听话的孩子。
我们去了天安门、故宫、圆明园、颐和园、长城、北海、什刹海……也吃了很多北京的小吃,喝了三次红星二锅头。第一次是到北京的第一个晚上,第二次是离开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三次是老爹单独一个人喝,那是前往北京首都T3机场的路上。他说,腰椎实在痛,特别是从长城下来之后。我训了他,怕他喝了酒上不了飞机,会误事。我以为老爹又要说喝到死,好过死没喝了,他只是说:“我喝点酒,身体就会快活一些。”
在候机厅时,我用微信扫了自动榨果汁机,老爹惊讶地看着新鲜的橙子变成一杯橙汁送到自己手中,说好喝。一下子喝完,他就找了处无人的座椅,躺着说腰不行了。
登机后,老爹才发现身份证丢了,他想冲出去找,说一定是丢在候机厅的座椅下了。我拦住他,说来不及了,除非不想坐这趟飞机回家了。他就像犯错的小孩,乖乖地系好了安全带。
回到泉州晋江机场时,深夜2点了,大雨倾盆。取了车,送老爹回了宿舍。我回到自己宿舍时,已经凌晨3点了,老婆还醒着等我。她笑问:“你的自我救赎之旅如何?”我说还可以。
这两天,洗了一大堆照片给老爹,几乎都是他的个人照。我和老爹的合影只有一张:我和他背对着镜头,坐在北海公园的条椅上,望着不远处的白塔。
老爹问我,为什么没有我正面照的照片?我说,我去过北京,拍腻了。
其实,我是一直难以忘记两周前老爹的那张脸,那张害怕的脸。一想到那张脸,我就想到自己的脸应该是狰狞恐怖的,不然怎么会把当爹的吓成那样呢?我也不知道这次旅行到底是为了我老爹,还是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