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写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悲壮而又充满希望的尾声。我生命中的另一个时期到来了。这个时期,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奋斗,一阵又一阵的苦闷彷徨,一个又一个新的希望升起又破灭。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看到了大千世界冷暖炎凉。这所有的内容又可以写成一部这么样的或更长点的小说,将这时期这个世界上的大的事件反映一下,时髦地来点现代派的意识流的手法,加点魔幻的新感觉的佐料。我想,时机成熟,我会这样干的。但是,现在我还想稍等待一下。形而上的创造固然很重要,形而下的生存却也燃眉。另外,我还想将生活中的岁月积淀一下,将岁月的河流冲刷下的沙砾卵石淘洗再淘洗一番。到那时,我拣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一些纹彩漂亮的雨花石,或许,是几粒金子钻石在闪闪发光。
郁达夫说,四十岁是人生一个小段落。他四十岁开始写作自传,与他同时代作家胡适林语堂也是在四十岁作自传自叙诗,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以为,人生到了四十岁,该看的看到了,该听的听过了,爱与恨,欢乐与忧伤都经历了。思想已经成熟,阅历足够丰富,一个旅途之人走过一段长长的路,登上一座山岗,停下脚步,歇一歇气,鼓一鼓劲,准备着继续去攀登更高的山峰。这时,他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路,多少苦乐辛酸,还有深深的遗憾,都留在了路上,化作一行深深浅浅的足迹。心底涌动着一股激情,一种欲望,汩汩地流注笔端。
人生过半,写上一部自传,就像在名山秀岭上建一座半山亭,题上一副对联,树一块碑记,或抒情或咏志。让一路旅行登山的人小憩一下,给观山赏景有闲者和攀登高峰有志者一点娱乐一点启迪,也是一件善事。当然,更伟大者,如我们的文学前辈,用毕生心血,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把真事隐去,寄假语村言,成就一部旷世的绝作。
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在努力地扩展自己的空间,延续自己的生命。最好的方法还是写作。一个人无论他拥有多少金钱,财富,拥有别墅,小汽车。高官厚禄,位极人臣,炙手可热,烜赫一时。这些都是微不足道。无非只比自身扩大了几十倍几百倍的空间。而一部好书所拥有的读者,是作家最值得夸耀的财富。他的影响力一直深入人的心灵,他的生命变换成另一种能量。他的名字留芳青史。
我年轻时听说过这样一个寓言故事。有一个问题:谁能用最少最轻最廉价的东西将一间空房子装满。一个傻瓜搬了许多稻草堆放在房子里。一个聪明人点起一盏小油灯,那亮光一下充满整个房间。我钦佩赞美那个点起小灯的聪明人。伟大的作家正是以他的作品,他的思想扩大了他的空间,延续了他的生命。他的光辉照耀人类。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普通人。他们识字不多,没有广博的知识高深的理论,他们身体力行教导我们要做好人。他们朴素的思想,那就是真、善、美。做人要真诚,为人要善良,努力去追求美好的生活。
小时候,我梦想当一名作家。很长时期,我消沉,颓废,流于世俗。我险些背弃了我的理想。我不再去思考人生、自然、宇宙,书也读得很少。自从我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每月领着一份尚足糊口的工资,我盘算着结婚,盘算着柴米油盐,就像当年伟人批评的那些刚刚进城掌握政权的农民英雄,盘算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苦闷,彷徨。既不甘于堕落,又无可奈何。夜里,我反复地做着一种梦,我被什么可怕的人和动物追赶着,我努力向上腾飞,总也离不开地面,我总是跌落在厕所阴沟里,在粪堆垃圾上弄一身污秽。按弗洛伊德的分析,这正是我被压抑于潜意识中的本能欲望,情感和意念的体验。
时光走到二十世纪末。在世纪黄昏,人们弥漫着怀旧情绪。我开始思考着准备着写我的自话体小说。一天傍晚,我出门散步,不知不觉又走进少年读书时的校园。在小镇上,我读书的母校就在我身旁,我却很少走进去。我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怕见熟人,怕见过去教过我的老师。我理解项羽为何无颜过江东,我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衣锦还乡。我要是能唱着大风歌,手持汉节走进母校,那样我风光无限,人们就会以隆重的礼仪欢迎我。
学校已经放学,操场上空荡荡没有人影,一间间教室悄无声息。我独自一人来到我读书的旧校舍。这是栋简易的二层楼,还是那种干打垒年代盖起来的。三十年旧地重游,油然而生的往事的回忆和时光流逝的感叹,使我在这栋灰色的建筑物前伫立许久。房屋墙根长满了青苔,山墙挂着几条干枯的常春藤。有的门窗破损,膏药似的钉着木板,贴着硬纸,一副凄凉衰败模样。瞧,那北面第二扇窗子最底下那块玻璃已经破了,上面蒙着张旧报纸。我读书的时候,那块玻璃就是破的。冬天的时候,我正好坐在它旁边,冷风总是穿过窗洞对着我的左耳吹,使得我左耳上的冻疮长时间不得好。我用一张报纸蒙住窗洞,试图遮挡住凛冽的北风。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扇窗子不知装了多少回玻璃,可我觉得那张报纸还是我蒙上去的。记得,我上课不去听讲,东张西望,偏过头去读报纸上的文字。有一则新闻。“日本首相田中访华。”这么多年,日本已经换了许多首相,每届首相上台都会到中国来转一转,田中是他们中的第一人。如今,一个小日本的首相到中国来,不会有多少人关心他,那时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们的政治老师眉飞色舞地在课堂上大谈中国外交路线的伟大胜利,红色中国,终于登上了世界舞台的中心。新闻简报播放着“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们的歌声传四方”。每和一个国家建交,都要举国欢庆一下,那情景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我真想去再看一下,那张贴在窗上报纸有没有这条新闻。虽然,那早已成为历史。
教室里白天依然有学生上课,从窗子看到里面一排排的课桌椅整整齐齐。我知道这不会再持续多久了。离这栋旧教室不远,一栋新的五层教学大楼巍然矗立,马赛克贴面日光下闪着光亮,居高临下俯视着斑驳破落的旧平房。学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五.七”农场已没有了,砖厂猪圈早已拆除。如今的学生不再去学工学农劳动了,也不会关心日本首相来不来中国。这个世界的变化真大,变得有些面目全非了。我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小镇,近些年到处都在破土动工。一幢幢建筑拔地而起。小镇在迅速膨胀,吞噬了它周围的农田土地。高土岗被铲掉,池塘被填平,已经拓宽了的街道,人流却更加拥挤。小镇的变化真多,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多了几家银行和几家花圈店。
这个世界的变化真令我瞠目结舌,眼花缭乱了。在汹涌的商品大潮中,我的个人奋斗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物欲横流,世态浮华。我迷惘了,我惆怅着。忽然地,感觉到心灵的空虚,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什么值得书写。我问着自己,是否能做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说的那样,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懊悔,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站在暮色沉静的校园,在这里面我度过了我一生最宝贵的时光。我不知是应该感激它,还是憎恨它。从它里面走出来,离开学校走上社会,我孤军奋战几十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呵,我亲爱的母校,你为什么没能给我多一点的智慧和力量。我的母亲满怀期望与重托将我送进学校大门,风风雨雨十几年的浸泡,却没有给我一只防御刀剑的阿喀琉斯的脚踵。我几十年苦苦求索,那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罪恶的秃鹰既啄伤了我的肾脏,现在又开始啄着我的心脏。我是一个失败者。我追求了,我失败了,我仍骄傲。
天黑了,我独自一人在暗夜徘徊。我走过阒无声息的街道,走过红绿信号灯闪烁的铁轨,徜徉着来到小河边。银白如练的河流从黝黑的天际下流淌过来,夜色中闪着粼光。哗哗啦啦的水声,唱吟着生命之歌。小河啊依然如约,这里消磨了我许多童年的时光,是我青春的见证。站在河岸,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置身在这如诗如梦的境地,不由生出许多联想。
生命是一条河。生命之初,似清泉,似小溪,从他的源头流淌出来,清澈纯净,活泼欢快,一路歌唱前进。路途中它汇聚起涓涓细流,水势越来越大,越来越丰沛,变得湍急浩荡,奔下高原穿过峡谷,一路劈山开路吞吐云雾,几经滩礁险阻。人生进入壮年,如大河奔流,它气势澎湃波涛汹涌,洪流滚滚我们就再也看不见它的底了。奔流行进中,河水难免掺夹着泥沙杂物,裹挟着沉船烂舸。人生晚年,生命之秋,霜色凝重,如江河汇纳百川,在广阔的平原舒展开。这时,水色深沉河面宽阔,坦坦荡荡,波澜不惊,不仔细观察,河水仿佛凝滞了,看不见流动。但是,它始终在平稳地向前,一路将泥沙沉淀,汇入大海。河海交融处,碧波万顷,水天一色,风帆高悬,鸥鸟翔集。最后,这条河流消失在浩瀚汪洋中,完成它一生的使命。
这是一条伟大的河流,这是我们歌唱的人生。
还有一种河流,从冰山雪岭生发出来,莽莽撞撞向前奔去,迷失了方向,流向荒原,流向戈壁沙漠。一路被泥沙吸收,渗透,被烈日蒸发。最后干枯衰竭,失了踪迹。还有更多的河流从山林里出来就遭污染,寄生在人烟稠密的地方,暮气沉沉,没有了歌唱的激情,没有了奔流的勇气,藏污纳垢,发黑发臭,成死水一潭。
我生命的河流汩汩地流淌在这沉寂的土地,前方是什么?我热切地盼望着,迎接着。
初升的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就被阴霾遮住,什么时候能露出灿烂的光焰,长久的期待仅仅是晚霞夕照那辉煌的瞬间。
命运是这样考验人的:他先将你放在砧上锻打,锤炼,看看你的物理性质。然后又加酸加碱,看看你的化学性质。他将你冷轧热冶,放入离心机高速旋转,分离出你的杂质。用等离子加速器进行轰击,使你升华,发出超能熔冶成特殊的合金。人生就是这样,经历了重重苦难,才能使你的人格完善起来。人生一曲悲歌,有气冲云天的管号,还有沉入心底的木鱼。我试图用心灵的呼声打破时空的静寂,去感应召唤那遥远的宇宙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