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哪?我要找到它,和它打一架。”
这是蔡屋楼——阿太的一生。
(一)
神婆说:“这孩子可怜呐,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
神婆转头又跟屋楼的阿母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活了,但你也死不了。”
神婆后来成了蔡屋楼的婆婆,而那天,她看出了阿母不想活了,想把女儿嫁出去,然后自己去寻死。
神婆的话,让阿母恼极了,屋楼看着阿母的样子也生气了,追着神婆说:谁说的?神婆转过身,说:命运说的。屋楼撸起袖子,叉着腰,跺着脚说:那我生气了,我要和他吵架了……
阿太活到九十九岁,经历了人生太多的苦难,也经历太多身边人的离开,但,她从来不曾真正屈服于命运,鲜活而倔强地活明白了自己的一生。好好活,好好死,是文字里不经意间的诉说。
“好的死亡就像是熟透了,自然从树上落下来的果子,死的时候,世间和自己都没有伤口。”
“这人间从来没有生离,没有死别。这人间不过是,天上的人来了,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
“我是认识命运的……我知道的,命运不会只是条潺潺流淌的溪流,它会在经过某个山谷时,就突然坠落成瀑布,还可能在哪个拐弯后就汇入大海消失不见了。”
(二)
“只要我们还活着,命运就得继续,命运最终是赢不了我们的。他会让你难受,让你绝望,他会调皮捣蛋,甚至冷酷无情,但你只要知道,只要你不停,他就得继续,他就奈何不了你。所以你难受的时候,只要看着,你就看着,她还能折腾出什么东西,久了,你就知道,他终究是个孩子,或者,就是个孩子,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的命运终究由我们自己生下,我们终究是自己命运的母亲。”
神婆说,她第一眼看到屋楼就很喜欢,说等儿子杨万流讨大海回来,就让他们结婚。屋楼不解,追问神婆,你不是说我一生无子无孙,无儿送老吗?神婆说,我说是你没有,杨万流是有的。
一语成谶,扼住了杨万流和蔡屋楼的一生,终究意难平。
杨万流被抓去台湾当兵,找机会跑去了马来西亚,有了自己的养殖场,他要来接神婆、屋楼和北来。杨万流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的阿母——神婆,已经去世了。
屋楼打算请邮局的人帮忙回信:万流,婆婆已经死了,但她说一直陪着我。我现在不仅有北来,还有我阿妹陪着我,后来人民群众又给我送来了西来和百花。这么多人去马来西亚肯定很贵,而且我坐船会晕。我不知道你在马来西亚有没有娶妻子,我觉得你还是用给我们买船票的钱娶个妻子吧。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
念到最后这一句,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难过。
信寄出去了,满打满算,中间没有耽搁,信件一个来回得要两个月。屋楼盼着信件寄出去,盼着收到杨万流的回信时,我不禁想到木心先生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信寄出去了,才一个月,屋楼收到了杨万流的电报。电报上写:全来带母给日订票有喜。他是说,让屋楼他们全都去,带上阿母的牌位,给他出发的时间,他来订票,王双喜(阿妹屋阁的丈夫)在。
电报一个字七毛,屋楼觉得太贵了,她请邮局的人帮忙写信:不要发电报了,电报贵。你在那边估计也不容易,我这边能活下来。你应该在马来西亚娶妻子的。我不能生孩子,你应该有孩子的。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
第二天,屋楼的信还没寄出,杨万流的电报又来了,写着:吾妻来。第三天,电报又来了,写着:妻来。前天的信还没寄出,邮局的人说,你发电报吧,就发一个字,一个字便宜。屋楼还在想着,发什么字。邮局的人说,我帮你发了,就写“来”。
收到屋楼的电报,第二天,杨万流的电报就来了,就一个字“好”。
杨万流对屋楼可真好呀,不仅屋楼这么觉得,读着书的我也这么觉得,以为命运要待她好了,留给她甜滋滋的感觉。而后,杨万流的信息不断过来,在申请了,在订票了,在确定日期了。他定下日期后的电报里写着:月圆人团圆。
(三)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在登船的时候,发现妹夫王双喜没在家属名单中签字,阿妹屋阁无法登船。屋楼推着阿妹说,她是蔡屋楼。屋阁代替屋楼去登船出发马来西亚。
这一段真的太好哭了,屋楼挑起担子转头就走。担子的前面是我的百花,胆子的后面,是我的神明、阿母和婆婆。我知道,我这辈子没有杨万流了。虽然我告诉自己,可以下辈子再找他的,但眼泪一直一直掉。
那几年,百花是屋楼最重要的亲人,阿妹屋阁回来后,百花才想到了嫁人。关于笑的那段文字,写得极好:我知道那种笑的,那是经历过非常多难受的事情,但依然可以为了这人生中出现了一点好事而让自己开心的笑。
还有一段,他这么写:我看到她的身体里的那些岁月,最终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这么笑。我知道,这样的人,是长不出很坏的人生,也生不出不好的孩子的。
那几年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是阿太说,它们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那个时候的我已经知道,每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最终都会是我的一部分,它们到来了,然后就贴在我身上,成为我了。
阿太在别人的故事里学着怎么活,借由地瓜爷爷说出“有的人把一块地当作一个世界,有的人把一个世界当作一块地,哪有什么对错。”阿太也在自己的日子里,悟处怎么活,“我妹果然年纪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件件事情,也是一条条生命。一件事情落了地,它自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然后看到它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
如开篇所写,她就站在命运的入海口,回望着人生的每条溪流,流经过如何的山谷。
她不是那朵早早低头的花,她一生倔强,不屈服于命运,若不是入土为安时,那就向天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