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时堂哥跟王老师去十几里外的火车站背桌凳,见了世面。回来后讲了许多新鲜事,这让我对炒面刻骨铭心!“你们没见过,太香了!比肉还香!吃炒面不用碗,用盘子!做饭的人一只手提着面,另一只手飞快地揪。‘嗖——嗖——嗖——’面片箭一样飞进锅里……”堂哥眉飞色舞,神气活现,乱坠的唾沫星子也箭一样飞溅在我们脸上。讲着讲着,手便鸡啄米一样在空中随意揪动,将一块块“面片”肆无忌惮地掷在我们脸上,头上。我们听得目瞪口呆,猛一回神连连躲闪。“还有,打死你们都不信,炒面在火里炒……”在火里炒面!这次不光是羡慕嫉妒恨,更是惊诧了,这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来的事!炒面味道如何,肉片多厚,这些都不重要了,光这动作、气势就足以惊煞人,令人垂涎三丈了!但炒面究竟为何物,却百思不得其解,惹得我恨不得立马飞到火车站,一探究竟。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老师带我们去红沟小学考试。一出考场,连火车有几节都来不及数,便在堂哥的带领下直奔马路旁那个连“金林饭馆”的招牌都被油烟熏得黑咕隆咚的小店。店面不大,人却很多,一个胖胖的大厨,络腮胡子,肚子上怀着个西瓜,正在灶台上忙活,一股股油汗顺着黑黝黝的皮肤往下滑。我们要了炒面,便眼巴巴等着胖大厨“箭一样”飞面。胖大厨抓起捂在塑料下的面团,在案板上一滚,“啪”地一巴掌拍扁,两头一拉,再“啪”地弹一下,一甩,宽厚的面条便柔软地搭在油光滑亮的胳膊上。接着右手鸡啄米一样接连不断地揪面,雪白的面片果真飞镖一样准确无误地飞入二尺外热气腾腾的大锅中。揪完,将剩下的面头往案板上一丢,顺手拿起一大罩,锅里一捞,冷水盆中一浸。拿起炒勺,倒油、放菜,火舌激跃,烟雾缭绕。手一抖,勺一颤,菜们打个激灵,锅里便腾起一团火焰……看得人惊心动魄。一大盘子炒面端上桌,白的菜花,黄的胡萝卜,青的青菜,绿的辣椒,红的西红柿,黄亮的面条,还有蒜苔、蘑菇、瓜片、肉片……
自从那次之后,每次进城,都要把空肚子留到火车站,来一碗炒面,感受炒面进肚的丰盈满足。
上师范时到了天水,大街小巷里有许多清真饭馆,主营面食。天水人似乎对麻食与烩面的热情超过了炒面,大概烩面汤水多,可以边吃边喝。天水炒面以炒拉条为主,拉条省时,便捷,容易做。进店坐下,店家总是先倒一杯茉莉花茶,客人便在茉莉花的清香中慢慢等大厨切菜拉条炒面。天水炒拉条盛在碗里,量不大,面条为主,零星加点木耳,豆芽,及少得可怜的瘦肉条,若要加鸡蛋,得加钱。但天水炒拉条酱味浓,很好吃,筷子捞起一团,以新蒜佐之,大快朵颐,绵软鲜香中加着辛辣香脆,很是过瘾。
校园外西边路旁开了个面馆,很小,彩钢搭的房。店主是个青年,大个,英俊,说话刚直大气,有君子之风,但眉宇间似乎藏着故事。店主对人很热情,照例先在塑料杯里冲一杯茉莉花茶,然后上灶炒面。店主实诚,炒面也实诚,很大一碗炒面片,和家乡的一样,面片间夹杂着各种新鲜菜蔬,还有大肉片。因为离校近,顾客多为学生。我每次上山读书错过饭点,便在小店中饱餐。我吃饭,老板坐在旁边为我添茶续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讲些让我趁着年轻,多读点书的话,话里话外满是对我们大好青春的羡慕。后来添了个服务员,是个小姑娘,漂亮朴实,腼腆话少。冬天的时候,地上放着个大火盆,垒着三五块红通通的蜂窝煤。吃完饭围着暖烘烘的火盆拉家常,如坐在自己家里一样。每个周末,我都可以坐到八九点钟。后来学生中有了传言,说店主是个逃犯,光顾的学生便渐渐少了,但我依旧去。新学期开始,小店还在,只是易了店主,我便不去了。只是每每走过那个路口,我便想起那个有着谦谦君子之风的青年。
上班后,每次进城,依旧去火车站吃炒面,只是常去另一家。周亮告诉我,洛门聚仙楼的炒面很好吃,菜农卖完菜都去吃,菜多,肉多,且量大,连自己也吃不完。这令我大为吃惊,周亮和我都有个大肚子,这肚子似乎是个无底洞,有多少吃的都能装进去。周亮憨厚严谨,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移,便很想去一试。周六专门到了聚仙楼,点了个大碗炒面。炒面端上来,满满当当一大钵,不仅有各种新鲜菜,还有木耳、粉条,瘦肉片确实很多,吃完一片还有一片。我俩饕餮而食,吃得连腰都挺起来了,钵里还剩三两片面,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后来听周亮说,聚仙楼的炒面不是炒的,因为吃饭人多,炒不出来,便事先炒好菜,将面片和进去,一次可以出七八碗。无论如何,聚仙楼的炒面丰盈厚实是实实在在的事。
结婚后每个周日下午送老婆回学校,临别总是吃一碗满意饭馆的炒面。当时老婆怀着女儿,比我都能吃。老婆总是笑着戏谑,称自己太能吃了!能吃得我都快养活不起她了!其实这一碗炒面钱,还是老婆开的。我工资低,扣去房贷,基本就一穷二白了,每周的生活费,都是老婆给的。那时候,吃一碗炒面算是奢侈的了!女儿生下后老婆亲自操刀,老婆切菜我揉面,后来老婆嫌我不仅笨手笨脚,且碍手碍脚,放了我的假,我便站着看。面片在开水里打几个旋,鱼儿般浮到水面上,一罩搭起,浸到冷水里惊一惊,让面片收缩,变得紧实柔韧。菜炒好,倒入面,翻炒一番,出锅。两人一人一盘子,我三下五除二,连汤带水吃个干干净净。老婆看我意犹未尽,不由分说将自己的半盘子拨过来。吃完我腆着肚子,悠哉悠哉去洗锅抹灶,这是人生最惬意的事!
这几年女儿长大,又添了儿子,众口难调,炒面便逐渐淡出了餐桌。金林饭馆还在原地,宽敞明亮,变成了大饭店,日日走过,却很少进去。周五送母亲上山,回来时天已暮,突然想起炒面,便停车进去。将近三十年了,店主仍未变样,还是老样子,只是肚子比以前瘪点,且不再掌勺,只在前台招待。炒面端上桌,似乎还是原来的味道。吃着想着,许多往事便涌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