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二年,济南府遭了场百年不遇的暴雨,千佛山脚下的庄稼淹了大半,陈家更是倒了血霉。
祖上传下来的三间瓦房,后墙被雨水泡得塌了半截,只剩下明远住的书房还勉强能遮风挡雨。
可这书房也不顶用,房梁漏雨跟筛子似的,下雨时明远得端着三个破碗接水,整夜整夜睡不着。
这年七月十五刚过,又下了场小雨,明远看着墙上新裂的缝,心一横,揣着仅剩的几文钱,去街上买了点黄泥和稻草,打算自己补墙。
天擦黑时,他举着盏油灯蹲在墙根下,刚把黄泥抹上去,指尖忽然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像是个灯笼的形状,藏在墙缝最深处。
明远心里纳闷,这墙是太爷爷那辈就有的,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他伸手一掏,还真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灯笼来。
灯笼杆是乌木的,凉得像冰,灯罩糊着层青纸,都发黄发脆了,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
“典七分月色,当三钱魂魄”。
“这叫什么事儿?”
明远嘟囔着,随口把这两行字念了出来。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哗啦啦”一阵乱响。
院外那棵三个人才能抱过来的老槐树,叶子跟疯了似的往下掉,还惊起了满树乌鸦,“呱呱”叫着往黑夜里飞,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正愣神呢,灯笼里“飘”出张麻纸来,说是飘,其实是被风轻轻吹出来的。
纸页发黄发脆,边角都卷了,上面写着“槐荫当铺流水契”七个字,墨迹发黑,仔细看竟像是渗着血丝。
明远把纸凑到油灯下,一眼就瞅见了“借命人”那栏写着的人名“陈守业”。
“这不是他太爷爷的名字吗?”
再往下看,借期那一栏写着“百年”,画押处盖着个乌紫的手印,指节纹理清清楚楚。
明远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跟那手印一对,顿时下了一跳。
“我的娘啊!竟然一模一样!”
连他右手虎口处那颗小小的黑痣,都在印子里显出来了!
他再看还款日期,赫然写着“光绪二十二年八月十五”。
这不就是下个月十五吗?
满期了要还什么?
还“魂魄”?
明远只觉得浑身发冷,手里的麻纸像块烙铁,想扔又扔不掉。
“哐——哐——”
就在这时,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铜锣声,敲得人心里发紧,接着是个沙哑的嗓子,拖得老长。
“寅时三刻——收——账——啰——”
明远吓得一哆嗦,油灯差点掉地上。
他哆哆嗦嗦挪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
只见槐树林子里飘着盏青灯笼,跟他手里这个一模一样!
提灯笼的人穿着件黑布长衫,脑袋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脸。
最吓人的是,那人的布鞋底,压根就没沾地,就这么飘着,朝着他家的方向过来了!
“妈呀!”
明远赶紧缩回来,把窗户死死关上,后背贴在墙上直冒汗。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讲的太爷爷的传说。
太爷爷陈守业年轻时突然发了大财,盖了大院子,可没几年就疯了,临死前抱着棵槐树喊“别收账”,当时他只当是瞎话,现在想来,全是真的!
他连夜翻箱倒柜,把家里传下来的族谱找了出来。
族谱是线装的,纸都脆了,明远借着油灯的光一页页翻,越翻越心惊!
族谱里夹着张黄纸,上面写着太爷爷开“槐荫当铺”的事:
光绪二年,陈守业在槐树林子里开了家当铺,不收金银珠宝,专收“活物”。
有人当眼泪换钱财,有人当笑声换平安,太爷爷为了求富贵,竟跟“地下的管事”签了契。
把陈家七代长孙的阳寿典了出去,每代人活不过三十岁,右手还会带着乌紫的胎记,作为“抵押”的记号。
明远抬起右手,看着虎口处那片淡淡的乌紫。
他小时候这胎记可深了,奶奶总说“这是祖宗给的印儿”,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族谱最后还写着,后院枯井里埋着七口黑陶瓮,瓮里装着那些“当品”,也镇着陈家的“债”。
要是满期不还,不仅他活不成,下一辈的侄子也得遭殃。
明远攥着族谱,牙咬得咯咯响。
他不能让太爷爷的错,连累家里人!
天刚蒙蒙亮,他就找了把铁镐,直奔后院的枯井。
这枯井是太爷爷那辈就有的,井口长满了野草,平时没人敢靠近。
明远挥着铁镐刨了半天,终于刨出了第一口黑陶瓮。
瓮身上贴着黄符,符上的字都模糊了,可凑近了看,瓮壁上竟浮着张人脸!
是个妇人的脸,眼神木呆呆的,没有一点神采。
“这是……王寡妇?”
明远想起村里的老故事。
三十年前,卖豆腐的王寡妇丈夫死得早,儿子得了急病,没钱治病,就去槐树林子里找过“槐荫当铺”。
后来儿子好了,王寡妇却再也没笑过,脸上跟石头似的,没一点表情。
原来她是把“眼泪”当了!
他接着刨,又刨出第二口瓮,瓮壁上是个老头的脸,睁着眼睛,像是永远睡不着。
“是更夫老赵!”
当年老赵的儿子要考科举,没钱送礼,老赵就去当了“三十年鼾声”,后来儿子真中了举,却嫌老赵穷,不认他了,老赵从此就睁着眼睛到天明,再也没打过鼾。
第三口瓮里,浮着一缕青丝,绕来绕去,像是缠在什么东西上。
“这是绣娘阿香?”
阿香年轻时是济南府有名的绣娘,为了救被拐的妹妹,当了“一缕青丝”,后来妹妹找回来了,阿香的头发却一夜变白,绣出来的花总带着股子愁劲儿。
一口口瓮刨出来,明远的手都在抖。
这些人都是太爷爷的“债主”,也是可怜人!
他举起铁镐,朝着最上面的一口瓮砸了下去。
“太爷爷,您造的孽,今儿我来还!”
“哐当”一声,黑陶瓮碎了,里面溅出的不是水,竟是血色的火星!
火星一落地,院外的老槐树突然“咔嚓”响了一声,树根像蛇一样从地里钻出来,缠住了明远的脚踝!
“你敢毁我的东西!”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树里传出来,老槐树的树干裂开个口子,里面露出张人脸,正是太爷爷陈守业的样子。
“我典阳寿是为了陈家!
你敢断了陈家的富贵?”
“这不是富贵,是祸根!”
明远急了,想起怀里揣着的祖传铜烟袋锅。
这烟袋锅是太爷爷当年用的,上面刻着“守业”两个字,他平时舍不得用,今儿正好派上用场。
他掏出烟袋锅,朝着树洞狠狠插了进去!
“啊……!”
树洞里传出一声惨叫,接着哗啦啦流出黑水,像墨汁似的,臭得人捂鼻子。
明远手里的青灯笼突然“轰”地一声,烧成了火球,火球飞到槐树上,树枝“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裂开道缝,那些碎瓮里的眼泪、鼾声、青丝,都化作了萤火。
蓝色的是王寡妇的眼泪,金色的是老赵的鼾声,黑色的是阿香的青丝,漫天飞散,朝着村里的方向飘去。
老槐树的树根慢慢缩了回去,树干也不再裂开,像是从没出过事一样。
明远瘫坐在地上,看着手里的烟袋锅,上面的“守业”二字,竟然慢慢淡了下去。
十年后,光绪三十二年三月三,千佛山下的庙会格外热闹。
有个穿青布长衫的教书先生,带着一群孩子在槐树林子里春游。
这个教书先生正就是陈明远。
他今年三十岁了,右手的乌紫胎记淡得快要看不见了,身体也健健康康的,再也没人说陈家子孙活不过三十。
“先生,你看那小姐姐的银铃!”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娃指着不远处,明远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是个卖豆腐的妇人,手里牵着个小姑娘,小姑娘腕上戴着对银铃,“叮铃叮铃”响,正是当年王寡妇当掉的那对!
听说王寡妇后来能哭能笑了,儿子还接她去城里住了。
不远处的戏台上,正演着《钟馗嫁妹》,花脸的演员唱得字正腔圆,喝彩声震得老槐树的新芽都乱颤。
明远认得那演员,是老赵的孙子,老赵后来能睡着了,孙子还考上了戏班,成了名角儿。
街角的裁缝铺里,老板娘正绣着并蒂莲,丝线在她手里翻飞,莲瓣下藏着一缕青丝,剪不断,理还乱。
那是阿香,她后来开了家裁缝铺,头发也慢慢变黑了,绣的并蒂莲,成了济南府的一绝。
正午时分,千佛山上传来“咚——咚——”的钟声,这钟是用当年槐荫当铺的碎瓦铸的,一敲起来,济南府的七十二泉眼都跟着冒泡,像是在哼曲儿。
老人们坐在茶馆里喝茶,还会聊起当年的事。
“要不是明远先生,咱这槐树林子还不知要害多少人呢!”
明远听着,笑着摇了摇头。
他牵着孩子们的手,往庙会里走,路过老槐树时,突然觉得手里一凉,像是碰着了个青纸灯笼的影子,转瞬又没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梆子声。
“咚——咚——”
一声追着一声,像是在提醒什么。
明远回头看了看老槐树,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说:
“账还完了,可这当铺,还没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