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世说新语》这样一部不正经的书,却能大受欢迎,成为经典?
这里面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世说新语》里写的那些人物,活在中国历史上一段非常特殊的时期,大概从东汉末年到刘宋建立为止。可能你对这段历史有些模糊,我多说一句,具体说来,东汉崩溃,然后就是三国;三国归晋,西晋短暂统一,之后很快又乱了,于是到了东晋;东晋最后又被刘宋取代。《世说新语》里偶尔有个别内容溢出这个范围,但大致都属于这个时间段。
这段历史特殊在哪儿呢?那就是,皇帝和官僚集团之间的关系,和之前的秦与西汉不一样,和后来的隋唐以至于宋元明清也不一样。
我们知道,从秦始皇到汉武帝,中国社会逐渐成为由皇帝和官僚主导的社会。就是说,这个已知世界里,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围绕着他,从中央到地方,还有一大群官僚在治理着国家。
过去有的历史书,喜欢说“皇帝是地主阶级的总头子”,皇帝是地主阶级,官僚也是地主阶级,好像他们就是简单的一伙的。
实际上,皇帝和官僚的关系,很微妙。
一方面,皇权至高无上,可是没有官僚,皇帝的权威就是空的,没有办法落地。而官僚要得到皇帝的授权,才可以行使他的权力。这样看,皇帝和官僚确实是一伙的。
但皇帝和官僚的关系,还有另外一面。简单说就是,皇帝不喜欢官僚以权谋私。
如果一个皇帝是理性的,他知道自己的天下要想长治久安,要想安安稳稳传给子孙后代,就要尽量让老百姓日子过得好一点。往低了说,起码的生存保障要有,至少能吃饱饭;往高了说,要能让老百姓觉得,努力之后能够发家致富,更进一步,还可以当官。
所以对皇帝来说,理想的状态是,皇权是垄断的,但官僚系统是开放的。
各种政治资源,官僚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你在位的时候是官,退休了就不是官。你是官,不保证你儿子也是官。你是官,但你干得到底怎么样,要随时接受我的考核。
说到底,官员实际上是皇上家的临时工,而临时工是不可信任的,所以要加强监管。中国古代的官制,什么行政、立法、司法的分立,是没有的,但确实有一个相当独立的监察系统。而且朝廷的纲纪,条条款款,针对官员的,至少不比针对老百姓的少,这叫“王法治官不治民”。
但官员的想法,就刚好相反了:
第一,既然我是临时工,那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与其长期效益好,不如任内效果好;与其真的干得好,不如让皇上觉得我干得好。
第二,为什么我就只能是临时工?他想转正啊,不说像秦始皇之前的周朝贵族那样,或者说西方的欧洲贵族那样,身份、权力可以世袭,但更多的权益更好的保障更少的监管,总是值得追求的嘛。
当然,官员里有一些高尚的例外,绝对数量还不低,但看权重,还是很有限。这样一来,官僚系统和皇权之间,就形成一种充满张力的关系。
西汉的时候,皇权对官僚是占优势的。比如说,汉武帝用过13个丞相,只有3个结局还行,别的要么被撤职,要么不得善终。至于什么人能当官?只要皇帝欣赏你,你就可能能当官。著名的大将军卫青,他妈本来是个家奴,和人私通生的卫青,卫青的亲生父亲都不稀罕这个儿子,可是没关系,皇上欣赏他,他也有能力,那就能做到大司马大将军。类似这样的例子,在汉武帝时代相当多。
但是从东汉开始,官僚集团就反过来对皇帝有比较大的制约了。皇帝不希望他们正式拥有的政治资源,他们越来越多地搞到手,而且可以传给子孙后代了。
就这样,出现了一个很特殊的阶层,所谓“门阀士族”。简单说就是,你能不能当官,要看你出生于什么样的家族。你们家有钱有势还有文化——有文化也很重要,光有钱不行,没文化这个小圈子不认你——这就叫“士族”。你出身于高级士族,有了影响力,那就是“名士”;出身低级士族,那就是只能是“寒士”了。名士才能当大官,或者摆我不想当官的谱,寒士只能当小官,不是士呢,就根本当不了官。
从东汉末到东晋,门阀士族的权力大到什么地步有区别,但泛泛说来,权力都很大。这就是我说的特殊性,在中国两千年多年的大一统历史里,恰好只有《世说新语》记录的这段时间,门阀士族在皇权面前是最硬气的。
而《世说新语》重点关注的人物,就是这些门阀士族,尤其是名士。
关于《世说新语》,有个著名的说法,说它是“名士教科书”。
这么说是很到位的。《世说新语》很生动地展示了名士们的言行,可以供想当名士的人模仿。但大家也都应该明白,不要以为读了教科书,就真是名士了。就像今天哈佛教科书、哈佛公开课满世界都有,哈佛录取通知书那可不会随便发。
跨过门槛的关键,往往并不在教科书里。《世说新语》里倒是有人说过一个名士定义。
王孝伯言:“名士不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
这个人叫王恭,字孝伯,他说:三个标准:一,通常没事干;二,酒喝得痛快;三,《离骚》读得熟。
这三条,你觉得哪条最重要?容易引人注意的是后两条,但实际上最重要的,倒是第一条。
在贵族社会里,这甚至可算是一个不用考虑文化差异的普世标准。比如,有人概括莎士比亚时代英国绅士的关键标准,也是“要‘无所事事’,并把开销维持在某一显著水平上”。
“没事干”这一条达到了,后两条可以通融甚至置换掉。什么样的人才能无所事事还衣食无忧还没人能说你的不是呢?前提当然是要有祖传的社会地位和物质、精神财富。
就拿提出这个标准的王恭来说,他出身顶级高门太原王氏,妹妹是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皇后。他自己也一路牛得不行,一直做到封疆大吏。这样,王恭出门,才能有《世说新语》里描写的效果:
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世说新语·企羡》)
下着零星小雪的时候,王恭坐着高车,穿着鹤氅裘飘然而过。穷困的人在篱笆墙后远远看见,忍不住赞叹:“此真神仙中人!”
这么看来,与其说《世说新语》是名士教科书,又不如说它是名士的宣传片。它展示的是名士们最想被别人看到的一面。
回到我们一开头的问题,这样一部名士宣传片,为什么会对后来的读书人特别有吸引力,以至于被捧为经典呢?
第一,这些读书人和名士有相似的地方。汉末魏晋的名士,是文化人,后世努力想通过科举考试做官的人,也是文化人。而且大家读的书也差不多:无非魏晋名士更爱读《老子》《庄子》,但面子上也要推崇下儒家经典;后世的文人主攻方向固然是儒家经典,但是一旦不爽,一样会去读《老子》《庄子》。所以从文化脉络上讲,彼此是通的。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他们再也不可能有魏晋名士那种超然的地位了。
前面说了,魏晋门阀士族权力很大,甚至一定程度上盖过了皇权。但是从《世说新语》诞生的刘宋开始,皇权就已经反击了,等到了唐宋,尤其是宋以后,皇权对官僚可以说确立了绝对的优势地位,最重要的一个制度创新就是科举制。
科举制实际上就是在官和民之间,开辟了一个对流的通道:让民可以通过考试成为官。这样,社会阶层之间的流动大大增强,读书人数量激增。同时,也让已经是官的人,在位置上很有危机感,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被挤下去,又成为民。
所以宋以后的文化人,很没有安全感,对皇权的依附性是很强的,虽然有些人还是被称为“名士”,但其实已经和魏晋名士不是一个物种了。
具体来说就是,魏晋名士最硬核的标准——没事干,有老钱,这样特有的社会保障,后世文人是很难拥有的;而魏晋名士生活的时代,世家大族权力很大,他们可以不在意体制的约束,后世文人却必须忍受。读《世说》,不生出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感觉,才怪呢。
说这么多,总结下来就是,一个特殊时代造就了一群特殊的人,而《世说新语》的特殊写法,又放大了这群人的风度,使它格外迷人,而且不可复制,于是在后世一代代读书人的想象中,这部书也就成为一部可望不可及的经典。
尤其是,《世说新语》记事,是刻意制造悬浮感的。前面说了,它是宣传片啊,所以,大时代的背景被模糊了:当时的民族冲突,看不到;社会中下层的生活状况,也基本没写。哪怕从记录逸事的角度说,《世说新语》处理材料的手法,也很类似我们对照片做的背景虚化处理。这样一来,照片当然会美丽许多。
所以说,要真正理解《世说新语》,光看《世说新语》是不够的,还需要了解它涉及的历史时代。
它涉及的第一个历史段是从东汉末年,所以下一讲,咱们就来说一说东汉这个时代,名士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
引文:《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美)斯蒂芬 · 格林布拉特著,辜正坤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p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