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鸿儒
(10)
那天晚上一直睡的两头见了黑,那是真正的酣睡呀!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好像睡死了过去。韩叔后来说,他告诉屋里的其他人:不要惊动我,说我的钱已经挣够了。自己就去了附近的村里,又说唱了两场。
王哲说,那是拼命般的劳动,真是流血流汗换来的报酬。可尽管如此,精神的自由胜过了一切。我可以拿上自己的劳动所获,去请人家说书人吃饭,一路上再也不用老人家的辛苦钱了。
王哲说,那是他头一次感到了劳作之苦有这么艰难。这在农场不曾有过;可是想到自己无辜的压迫,这些磨难就是值得的。况且,还让他见识了我们这个社会的底层最真实的状况。那些汉子们,这般辛苦的干活,只为了让日子好一些。他们常常居无所、食无时,漂泊四方,耗着血汗。可那一张张与命运抗争的脸上,你看不到一点悲天悯人的窘相;象一群在外寻觅食的鸽子,飞的再远,飞得再辛苦,也要回到老婆孩子身边。
王哲说,那个小伙子在陕北老家已经有了意中人。他想凭自己的力气攒下一笔钱,再回去娶她。所以,当王哲22元五毛钱拿到手里时,心里就有了说不出的难受。然而他是高兴的,在这个暗淡的世界里,他感到那个小伙子和说书人一样,都让他仰之弥高、心存感激。那是他一生中可以纪念的时光。这一切都给他以后的生活带来了无限憧憬,无限可能。
那天夜里我虽然睡醒了,可浑身疼痛的不想起床。韩叔便说道:你睡着不起,帮俺干件事咋样?韩叔说,还想去头闸说一场。那里的知青多,让我给他编个词,再配上信天游的调调,说不定能多挣上两个。我没有推辞,趴在炕沿上,我熟悉知青们的所思所想。所以,很快就在一个烟盒上写下了那几段唱词,大意是:
千山万水,苦辣酸甜。
少小离家,还是娃娃。
想到父母,总是有泪;
软声细语,经年白发。
旧时庭院,母亲怀抱,
风霜雨雪,家里温暖。
再多艰辛,不要离散,
让我走吧,天亮出发……
韩叔说,在头闸的说唱,他连唱了两场。用信天游的慢调唱,效果出奇的好,台下知青听的很感动,眼睛都湿漉漉的,不少女知青起初是小声抽泣,后来都哭出了声。
终于在三天后的一个早晨,他们走到了黄河渡口。辽阔封冻的河面上浮着薄沙般的雾气,飘飘渺渺,映着东边刚刚升起的太阳,景色美极,宛若仙境。王哲家乡那条几十米宽的河,与之相比就像农场的干渠。所以他兴奋的喊了一声,就一下子扑向了冰面。惊的枯苇丛中的飞鸟窜起,就迎着红日在冰面映出的一片灿烂里,任那身体在古老的黄河上自由自在的快乐前行,瞬间就觉得身体仿佛脱去了筋骨一般,轻松异常。
过河时,同样高兴的说书人告诉他,再走上个几十里,就能到桃源:在老乡家住上一夜,再一直往南,就能到家了。像是已经见到亲人那般,高兴的竟然哼起了王哲也听不懂的酸曲来。
韩叔说,这个老乡还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当年也是因为穷才嫁到这里。原来觉得这桃源和俺老家定边,都是穷山恶水的一个毬样。真是人挪活,树挪死啊。这女子算是走对了地方,嫁对了人。她老汉在村里还是个人物嘞;人家当上了村长,俺还干着这讨饭的营生。这就是命吧。”说着就咂着个嘴巴,无限向往的看着对岸。
王哲问道:“那您为啥不找个女人,去生儿育女。”
那只眼睛有了点飘移,看了我一眼说:“俺看上过一个女子,那时俺帮她家干了许多活。她人好,手巧,自己能纺线;那线纺的白个生生的,又匀又细。私下里为俺做了件细布衣裳。几十年啦,俺出汗多,每次洗干净,都要在米汤里泡一泡。到现在俺还贴身穿着嘞……”
王哲看见一大滴眼泪在独眼里打着转。就不忍再问。韩叔接着说:“俺们俩是悄悄的好上的,规规矩矩的连手都没摸过。现在想起后悔死了。
可是我们的事,她的爹妈死活就是不答应;说俺的眼瞎;她说就图俺的心眼好,不管那眼瞎不瞎。可不管她咋说,她爹妈就是一根筋。那女子就哭闹的没了主意。后来,有天晚上她去羊圈找俺,说要一搭里跑河西。哎呀呀,真是白做了男人嘞,俺当时没那个胆呀。要是现在遇上这样的女子,那几间祖屋俺就是舍掉,也要把她娶下。这好事坏事都是自己做下的,俺怨不着人啊。到今天有时梦里想起她,那脸儿就像山丹丹花一样红,在黑漆漆的天上总是朝俺笑……唉,你说俺咋不后悔?”
过了一阵,说书人那紧凑着的脸有了些松弛,那只眼仿佛又放出了光亮,朝我狡咭的一笑,望着天边,自言自语道:“这日子过得慢悠悠的,真是急煞个人。可俺总在想,说不定有一天,俺还能等得到她嘞。”
我没有再追问,面对着如此艰辛的长辈,你有什么权利去问。一时间,我为这好人想出了无数种可能,可又觉得都不可能。无须乎说,是存在着某种善意的原因,才让他有了如此期待。就让他在幸福的期待中想个痛快吧。
不知不觉,屋外黑漆漆的天上初露天光,慢慢的一抹深蓝缓缓现出;渐渐的那片蓝幽幽的光亮,往四下里缓缓的蔓延开来。说话之间,那东边的天空就变的深邃起来,象蓝宝石一般瑰丽了。
这是抗抗来到祖国西北的第一个夜晚,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虽然她困倦之极,可依旧兴奋。那会她倚在雷奶奶的被垛子上,听着父亲的讲叙,又看见西北那神奇而美丽的黎明,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我们知道,抗抗在国外学的心理学,深受实用主义哲学的影响。他觉得父亲之所以逃离农场,去寻求解脱,是一种“本能的宣泄”,是因为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可在父亲那样的年记,那样的国情里,不管是什么哲学和理论,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可他又无法找到收拾残局的智慧和勇气。
可怜的父亲啊,你真的不懂和这世界妥协,来保全自己吗?抗抗在心里哀叹着。继而,她又认为自己父亲的精神是高贵的;谁不渴望拥有自己的支配权,这是人最起码的自由。那当然就是他的真理,这有什么错?抗抗就这样想着,嘴里还不停的说:后来,后来怎么样啦?您快说呀……
尽管如此,在黎明时分,抗抗还是泪眼婆娑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