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夜话—倾心之谈(下)9

作者:杜鸿儒

                  (9)

王哲如此叙述,让抗抗心驰神往,尽管她已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已经不再纠缠父亲的过往;甚至认为是那个时代夺走了父母的爱情,。她在心里祝福着父亲。

夜已经很深了,父女俩却毫无睡意。这期间雷大姐来过一次;只是轻轻推开个门缝,笑殷殷的,就像是看着她的孩子一般,看了他们一小会。便咂着嘴巴,悄悄地关上了门。一阵,那边房里的灯就熄灭了。老人家一定在为当年做下的事感到了由衷的欣慰。

“爸爸,您这一路上就没想起过我的妈妈?”抗抗像是有意试探父亲的心理,脸上的神情即俏皮又调皮。

王哲又被噎了一口,抚摸女儿那黑溜溜的长发,过了会才涩声说:“那样的情景我真的没有去想……,爱在心里,就让它留在心里吧。”

抗抗虽然有些失望,她突然抱着父亲,小声说道:“爸爸,我不怨您;我就是想知道,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抗抗抹了抹泪,用那一向清脆的声音说:“那后来怎样?这一路上,您不会都用人家说书人的钱吧?这也不是您的性格,对吗?”

王哲说:“是这样,可挣钱的机会太少了,直到那天晌午,我们来到一片窑场,也是韩叔说过书的地方。他说,那个窑场是上边什么头头私下里承包的。挣下的钱一半上交,一半装进给自己的腰包。韩叔说,俺这么说,是告诉你这世道是不公道的。你心里知道就行。并𠰍嘱我:到那少说话,多干活。人家出窑时用的都不是本地人,出一窑砖拿一窑的钱。一个窑口能出一万块砖,两个壮劳力,连装代卸50车,得推上一整天。能挣上25块钱。说起来钱不少,可是那付出的苦,比给地主老财干也强不了多少。俺看你不像吃过大苦的人,他问我,你能行?

“总算能挣上钱了。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上。人家怎么就行,我也是个男人啊。再想想路上吃饭时:如果是吃面,韩叔总把稠的先端给我;如果吃馍,总把贵些的油馍让我先吃。我是谁呀?一个逃离“现实”的学生,对着与乞讨並无两样的说书人的善意,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谁能受得了?这‘嗟来之食“,他又是那样的年纪。我真的于心不忍,就带着那股不服输的劲,一上午就干了它十来车。

“和我一起包窑口的小伙子,也是个陕北人。虽然个子矮了我半头,当时拍了下他的肩膀,就觉得那胳膊腿上的肌肉,硬邦邦的像石头。他可能知道我是韩叔带来的人,所以一个上午,我们俩一边出窑一边说笑不止。当时也没觉出什么,就是两腿发直,两只手被磨的火烧火燎,像是掉了一层皮。中午吃饭时,哪里知道还要交钱。看我支支吾吾的样子,那个小伙子就为我解了围。他当然不知道我是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啊。

“韩叔正在灶屋里给人们说书,那个小伙子告诉我,中午这段是免费的,到晚上才是正篇。大概都是穷山僻壤来的很少出门的汉子们;一个个听的虽说未解其意,可全都聚精会神,乐呵呵的象吃着好东西。和昨晚车站里气氛完全不一样。

“我实在有些困了,不知啥时候就闭上了眼。就隐约听韩叔唱道:

……这红线女好狭义,一更去,三更回。

为主探虚实,主子薛嵩心感激。

家中设宴谢侍女,红线佯醉飘然去。

真真个女流胜须眉,俠来,侠去……

那会我早就溜在了炕上,小伙子一把就把我拉了起来,说:“你不能睡,这气力,易鼓不易泻。别说你头一次干,就是俺们天天干,也不能半截老腰打瞌睡。再说,咱下午必须干完,晚上还要趁热装窑。耽误人家的事,老板不给钱。”

“当时我浑身上下象是散了架,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踉踉跄跄的就往窑口走。就听那小伙子说,俺看你是被逼的没了办法,对不?不达紧,你缓着干,俺攒个劲,就是晚上多吃几个馍的事情。 说着,小伙子朝我憨厚的笑笑,喊了声‘走嘞’就推起排子车,风一般冲向了窑口。“

抗抗听着,就不觉捧起了王哲的手,看了看说道:“爸爸,看看您这手,细细的,长长的,那个下午您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农场我也干过累活,挖沟、脱粒、活泥、打坯。因为我是文书,干那些活都是应景的事。而那天我必须要挣上那份钱。我要让他们知道我能行。我再不想花人家一分钱。

“刚装上第一车,就感到浑身上下的骨节在响,两条腿像是绑上了沙袋。哆哆嗦嗦直打颤,而且眼前一阵黑一阵的,有点晕。我咬紧牙关,每走一步就在心里数着数,为自己鼓劲。那小伙子说的没错,这气力真是易鼓不可泄;那会身体受到的煎熬真是惨烈的。就这样我硬挺着,浑身的每个部位都木头一般紧绷绷的没了知觉。可还要咬着牙往前走,不敢有半点松懈。

几车过后,身上的疼痛感,还真的慢慢减轻了。其实,是长时间的习惯动作,让你的肌肉和神经变得麻木不仁了。

“那小伙子在有意的帮我,比我干的快多了。这无形中又激发了我,作为男人的那点自尊。就这样,我俩按时出齐了窑。完工那会,就感到浑身轻飘飘的,象用尽了气力。只是两只手惨不忍睹,那双露出指头的手套浸出了血。”

抗抗问:“那你们挣到的钱,应该按劳分配;是不是应该让那小伙子多分点儿?”

王哲感到了欣慰,握住抗抗的手使劲攥了攥。接着说:“该是那样。可是没有。管你怎么推让,他一直不答应,最后那50元工钱是均分的。那是多么憨厚的陝北人啊。”

“那后来呢?您快说。”

“后来,韩叔夸了我。当时我真是彻底累垮了,吃罢饭倒头便睡。当时唱的是正篇,迷迷糊糊的只听了个开头:

扬延辉在辽营,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悲惨。

金沙滩双龙会,一场血战。

杀的那血成河,尸成山。

我大哥替宋皇席前殉难,

我二哥替八王命丧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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