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我在湘西辰州府的绸缎庄当伙计。那年霜降刚过,铺子后院的老桂树落了满地碎金,掌柜的却突然把我叫到账房,指着门外来的妇人说:“阿文,送匹流云锦去城西的梅家大院。”
我抬头看见那妇人站在门槛外,青布旗袍的领口绣着朵白梅,脸藏在竹帘帽的阴影里,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她说话时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软乎乎地缠人:“劳烦小哥多带些针线,我家小姐要做嫁衣。”
辰州府的人都知道,梅家大院早在十年前就没人住了。光绪年间梅老爷娶了第三房姨太,那姨太过门当晚就用剪刀绞了头发,吊在绣楼的梁上。后来梅家接连死了七口人,最后一个少爷在院里的井里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缕乌黑的长发。从那以后,梅家大院就成了禁地,没人敢靠近那爬满爬山虎的朱红大门。
我攥着布包的手心冒了汗,刚想跟掌柜的推辞,就见他塞了块银元在我手里:“梅家给的价钱是平常的三倍,你只消把东西送到正厅,莫要四处乱看。”
暮色沉下来的时候,我推着独轮车走到梅家大院门口。朱红大门上的铜环生了层绿锈,轻轻一推就 “吱呀” 响,像是有双枯手在门后拽着。院里的石板路长了半人高的蒿草,风一吹就发出 “沙沙” 的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
正厅的门虚掩着,我刚把流云锦放在供桌上,就听见里屋传来 “梳 —— 梳 ——” 的声音,像是木梳划过头发的动静。我想起掌柜的嘱咐,转身就要走,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小哥,帮我递下胭脂盒。”
那声音软得像棉花,我回头看见个穿红嫁衣的姑娘坐在镜前,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手里攥着把桃木梳。她的脸藏在铜镜的反光里,我只看见嫁衣的下摆绣着缠枝莲,针脚密得像要把人裹进去。
“我…… 我还要回铺子。” 我后退了一步,脚踢到了门槛下的陶罐,罐子里传来 “哗啦” 的响声,像是有头发在里面缠。
姑娘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水汽:“就看一眼,我新画的眉好不好看?”
我忍不住朝铜镜看了一眼,镜里的姑娘没有脸,只有满头的黑发在铜镜里飘,像水草一样缠在镜沿上。桃木梳 “啪” 地掉在地上,梳齿间缠着缕白发,发梢还滴着水。
“跑!” 我转身就往外跑,独轮车也顾不上了。身后传来 “梳 —— 梳 ——” 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人在我耳边梳头。我感觉头发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扯就疼,像是有手在头发里抓。
跑到大院门口时,我看见那妇人站在门外,竹帘帽的阴影里露出双红眼睛。她手里攥着把剪刀,剪刀上还沾着头发:“小哥,你的头发乱了,我帮你剪剪。”
我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往街上跑。街上的灯笼都亮了,可我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脚步声 “嗒 —— 嗒 ——” 的,像是穿了绣鞋。我跑到绸缎庄时,掌柜的正站在门口抽烟,看见我满头大汗,就问:“东西送到了?”
“梅家…… 梅家有鬼!” 我喘着气说,伸手摸了摸头发,却摸到满手的水珠,发梢还缠着缕黑发,不是我的。
掌柜的脸色变了,把我拉进铺子,关上门才说:“十年前梅家的三姨太,就是用桃木梳梳着头,被人用剪刀绞了头发,吊在绣楼里的。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把梳子。”
我这才想起,刚才在正厅看见的桃木梳,缺了半齿。
那天晚上,我总觉得有人在我枕头边梳头,“梳 —— 梳 ——” 的声音吵得我睡不着。我开灯一看,枕头上落了缕黑发,发梢还滴着水,像是从井里捞出来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掌柜的辞了工,想回乡下避避。可还没等我收拾好东西,就看见那妇人站在铺子门口,竹帘帽的阴影里露出半张脸,脸上没有眉毛,只有两道红印,像是用胭脂画的。
“小哥,你把流云锦落在梅家了,我给你送回来。” 她手里捧着匹红布,红布上绣着缠枝莲,跟我昨天看见的嫁衣一模一样。
掌柜的挡在我前面,从柜台下摸出张黄符,往红布上一贴:“梅三姨太,十年了,该走了。”
妇人的脸突然变了,竹帘帽掉在地上,露出满头的白发,头发里缠着把桃木梳。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里淌着水:“我的头发…… 还没梳完……”
黄符 “滋啦” 响了一声,冒出青烟。妇人尖叫起来,声音像剪刀划在布上:“我要梳头!我要嫁衣!”
她扑了过来,我看见她的手是枯的,指甲缝里还夹着头发。掌柜的把我推到身后,从怀里摸出个陶罐,往妇人身上一泼,罐子里的糯米撒了她一身,她的皮肤 “滋滋” 地冒白烟,像是被烫到了。
“三姨太,当年是梅老爷为了娶新姨太,杀了你灭口,跟这小哥没关系。” 掌柜的从柜台下拿出本账册,翻开给她看,“你看,这是梅老爷的认罪书,他早就病死了,在地狱里受罚呢。”
妇人盯着账册,眼睛里的黑洞慢慢流出水来:“我的头发…… 还没梳完……”
掌柜的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把桃木梳,递给她:“我帮你梳,梳完了,就安心走吧。”
妇人接过梳子,坐在地上,慢慢梳起头发来。她的白发很长,拖在地上,像条白蛇。梳着梳着,她的头发开始往下掉,掉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最后,她的头发梳完了,整个人也慢慢化成了水汽,只留下把桃木梳在地上,缺了半齿。
后来我才知道,掌柜的年轻时跟梅家的三姨太有过婚约,只是梅老爷嫌他穷,把三姨太嫁给了别人。三姨太死后,掌柜的一直在找她的魂魄,想帮她了却心愿。
那天之后,辰州府再也没人见过梅家大院的鬼怪。只是每当霜降过后,有人路过梅家大院,还能听见院里传来 “梳 —— 梳 ——” 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梳头,温柔得像在说悄悄话。
又过了十年,我在乡下娶了媳妇,生了个女儿。女儿三岁那年,突然拿着把桃木梳,坐在镜前说:“妈妈,我帮你梳头好不好?”
我媳妇笑着说:“好啊。”
女儿拿起梳子,慢慢梳着媳妇的头发,嘴里还哼着歌:“梳啊梳,梳到尾,夫妻恩爱甜如蜜……”
我听见这首歌,突然想起十年前在梅家大院听见的声音,跟女儿哼的一模一样。我走过去一看,女儿手里的桃木梳,缺了半齿。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穿红嫁衣的姑娘,她站在铜镜前,笑着说:“我终于梳完头了,谢谢你。”
我醒来时,看见窗台上放着匹流云锦,锦缎上绣着缠枝莲,针脚密得像要把人裹进去。锦缎的角落里,绣着朵白梅,跟当年那妇人旗袍上的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每年霜降过后,我家窗台上都会多件绣品,有时是朵白梅,有时是枝缠枝莲,针脚细得像要把时光都绣进去。我知道,是三姨太还记着我们,她终于在另一个世界,梳完了她的头发,穿上了她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