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精怪录 第15章 纸人记

民国二十三年的寒衣节,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江南乌镇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凉,不像北方的雪那样干脆,而是细针似的扎在人身上,渗进棉絮里,冻得骨头缝都发疼。镇西头的 “陈记纸人铺” 还亮着灯,昏黄的油灯光从糊着棉纸的窗棂里透出来,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片晃动的光晕,像块被雨水泡软的黄油。

陈阿公坐在靠窗的竹椅上,背有些驼了,肩膀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帕子,时不时抬手擦一下额角的汗 —— 做纸人是精细活,哪怕是寒冬,指尖也得攒着劲。他手里捏着张米白纸,是从苏州府进的上好宣纸,纤维细得像蚕丝,在灯光下能看见淡淡的云纹。剪刀是他师父传下来的,黄铜柄已经磨得发亮,刃口锋利得能裁开头发,“咔嚓” 一声下去,纸人的袖口就有了弧度,边缘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

铺子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米浆的甜香、朱砂的腥气、宣纸的草木味,还有些说不清的陈旧味 —— 是挂在梁上的老纸人散出来的。那些纸人有的已经挂了十几年,红嫁衣的颜色褪成了淡粉,新郎的瓜皮帽边角发卷,孩童纸偶手里的纸元宝也裂了缝,可眼睛上的朱砂依旧鲜红,像刚点上去似的,在摇曳的灯光里,竟像有光在流转。

陈阿公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他从事制作纸人这门手艺已经长达四十年之久。回想起自己的人生经历,陈阿公不禁感慨万千。

那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家乡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水灾。洪水如猛兽般肆虐,冲毁了房屋,淹没了农田,许多人失去了生命和家园。在这场灾难中,陈阿公的父母也不幸遇难。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将年幼的陈阿公交托给一位走街串巷的纸人匠。

从那时起,陈阿公便开始跟随师父学习制作纸人的技艺。师父是个经验丰富、技艺精湛的老手艺人,他对纸人制作有着独特的见解和要求。师父常常告诉陈阿公,纸人不仅仅是一件简单的手工艺品,更是“阴阳界的信差”。当人们将纸人烧给逝去的亲人时,这些纸人就会承载着生者的思念和祈愿,传递到另一个世界。

因此,师父对纸人的制作要求非常严格。他说,纸人必须做得像模像样,眉眼要有神,衣裳要合身,这样逝者才能收到,并且不会给匠人带来麻烦。陈阿公将师父的话牢记在心,一辈子都不敢忘记。

每次制作纸人时,陈阿公都会先对着师父的牌位念叨两句,仿佛师父就在他身边指导一样。然后,他会用朱砂在纸人的胸口点上一个小小的“安”字,希望这个字能给纸人和逝者带来平安和安宁。做完这些,陈阿公心里才会感到踏实一些。

“吱呀” 一声,铺门被推开了条缝,雨丝裹着股寒气钻进来,陈阿公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棉袄。抬头时,看见个女人站在门檐下,身上穿的素色旗袍料子很讲究,是上海产的阴丹士林布,在乌镇这种小地方很少见。她的头发挽成了圆髻,用根银簪固定着,簪头是朵小小的梅花,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脸上蒙着块白纱,纱很薄,能看见下面的轮廓很清秀,唯独那双眼睛,黑得像深不见底的河水,没有半分神采,只有种急切的亮,像在黑暗里找东西的猫。

女人手里攥着块银元,银元边缘有些磨损,上面沾着些暗红色的水渍,不知是血还是泥水,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她没进来,只是站在雨里,声音细得像雨丝,裹着股说不出的寒意:“阿公,给我做个纸人。”

陈阿公放下剪刀,指了指旁边的竹凳:“姑娘,进来躲躲雨吧,外面冷。” 他做纸人这么多年,见过的主顾不计其数,有哭哭啼啼给爹娘烧纸人的孝子,有偷偷给夭折孩子做纸偶的妇人,还有些做生意的老板,烧纸糊的元宝车马来求财运,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 寒衣节烧纸人,本该带着些悲伤,可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难过,只有种近乎偏执的渴望,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女人没动,只是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陈阿公,落在铺子里那个穿红嫁衣的纸人身上。那纸人是前几天给东头王阿婆做的,她女儿去年难产死了,还没来得及穿嫁衣,就想着烧个纸人过去,让女儿在那边也能风风光光的。纸人的嫁衣是用朱砂染的红纸做的,领口绣着并蒂莲,是陈阿公用细针一点点扎出来的,针脚细得像头发丝。

“就做…… 跟我一样的。” 女人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忆自己的样子,“穿素色旗袍,头发挽起来,脸上…… 不用蒙纱。” 她把银元放在门槛上,银元碰到木头,发出 “叮” 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刺耳,“三天后来取,多出来的钱,算你的辛苦费。”

陈阿公起身去拿银元,指尖刚碰到,就打了个寒颤 —— 那水渍冰凉刺骨,像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渗进指缝里,带着股腥气。他想再问些什么,比如纸人要做多大,要不要在衣裳上绣些花纹,可女人已经转身走进雨里了。她的脚步很轻,旗袍下摆扫过青石板,没留下半点脚印,只有雨丝落在她身上,像要把她融在雾里似的,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陈阿公站在门口看了会儿,雨下得更大了,镇里的狗叫声、打更人的梆子声,都被雨声盖得严严实实,只剩下铺子里的油灯 “噼啪” 响,和外面 “沙沙” 的雨声,混在一起,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当天夜里,陈阿公就开始做纸人。他从柜子里翻出张新的阴丹士林布,颜色和女人穿的旗袍一模一样,又找了块白色的宣纸,准备做纸人的脸。做纸人最难的就是做脸,要先把宣纸泡在米浆里,泡到软而不烂,再敷在木模上,等晾干后取下来,用细砂纸打磨光滑,最后才能画眉眼。

木模是师父传下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陈阿公最常用的是个姑娘模样的模子,眉眼很柔和,像他早逝的女儿。可这次,他总觉得用这个模子不对,就对着女人的样子,在纸上画了个轮廓,再一点点剪出来,敷在木模上。米浆是刚调的,用的是今年新收的糯米,熬得很稠,闻起来有股甜香,敷在纸上时,能感觉到纸在慢慢变软,像有了生命似的。

半夜时分,纸人的轮廓渐渐清晰。陈阿公坐在灯前,拿出朱砂笔,准备给纸人点眼睛。朱砂是他自己磨的,用的是湖南产的朱砂矿,再掺些麝香和冰片,既能让颜色鲜亮,又能驱邪。笔是狼毫的,笔尖很细,能画出很精致的眼线。他屏住呼吸,刚要落笔,突然听见铺子里传来 “沙沙” 的声响,像有人在翻动纸张。

陈阿公停下笔,侧着耳朵听。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从铺子里的梁上传下来。他抬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 挂在梁上的纸人不知何时都转了方向,原本朝着门口的纸人,现在都齐刷刷地朝着他,纸人的眼睛里,朱砂像是渗了水,顺着纸人的脸颊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红痕,像血滴在地上,很快就晕开了。

“邪门了。” 陈阿公嘀咕着,起身去调整纸人。他踩着凳子,伸手去转那个穿红嫁衣的纸人,手指刚碰到纸人的裙摆,就感觉摸到了什么东西 —— 是根头发,黑得发亮,长约一尺,缠在纸人的裙角上,不像是乌镇女人的头发,乌镇女人都喜欢把头发剪短些,方便干活,这么长的头发,倒像是城里人的样式。

他刚要把头发摘下来,纸人突然晃了一下,裙摆扫过他的手背,像被风吹动似的。可窗户明明关得严严实实,连条缝都没有,哪里来的风?陈阿公心里发毛,赶紧从凳子上下来,刚站稳,就听见 “咕噜” 一声,桌上的银元滚了起来,顺着桌面慢慢滑到纸人脚下,“咚” 的一声停住了。

更吓人的是,银元上的暗红色水渍,竟慢慢渗进了纸人的鞋底。纸人的鞋底是用两层宣纸做的,原本是米白色,被水渍渗过之后,渐渐变成了淡红色,像吸了血似的,颜色越来越深,最后竟和朱砂差不多了。

陈阿公的后背爬满了冷汗,他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那天师父躺在病床上,气息已经很弱了,却还是抓着他的手,眼神很亮:“阿公,记住,纸人通阴阳,若是遇到找替身的魂,千万不能给纸人点眼。点了眼,魂就会附在纸人上,来找活人索命,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当时陈阿公以为师父是病糊涂了,随口应着,可现在想起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赶紧把朱砂笔扔在桌上,笔杆滚了几圈,落在地上,朱砂洒了一地,像摊小小的血。他不敢再碰纸人,转身往里面的隔间走 —— 那里是他睡觉的地方,摆着张木板床,床头放着师父的牌位,还有个小小的香炉,每天都要烧三炷香。

躺在床上,陈阿公却怎么也睡不着。铺子里的 “沙沙” 声还在响,这次更清晰了,像有人在翻动他的纸样。接着,又传来 “嗒嗒” 的声响,很轻,像女人穿的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从铺子里一直响到隔间门口,然后就没了声音。他不敢睁眼,双手紧紧攥着被子,被子是妻子生前缝的,上面有块补丁,是当年女儿不小心烧的,现在摸起来,还能感觉到布料的粗糙。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小了些,陈阿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看见那个穿素色旗袍的女人站在铺子里,手里拿着个纸人,纸人的脸和她一模一样,眼睛是朱砂点的,红得像血。女人对着他笑,白纱下的嘴唇动了动,说:“阿公,快给我点上眼睛,我要我的身子。”

第二天一早,陈阿公是被隔壁茶馆的开门声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昨晚竟攥着被子睡着了,手都麻了。起身走到铺子里,天已经亮了,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片光斑,铺子里的纸人都恢复了原样,朝着门口,安安静静地挂在梁上。

他松了口气,以为昨晚的事只是噩梦。可走到桌边时,却愣住了 —— 纸人好好地放在桌上,眼睛还没点,可纸人的手里,却多了块白纱。那纱和女人脸上蒙的一模一样,是杭州产的真丝纱,很薄,上面沾着些水珠,像刚从雨里捞出来的,还有股淡淡的脂粉味,是上海产的 “双妹牌” 雪花膏,甜中带苦,在乌镇很少有人用得起。

陈阿公拿起白纱,指尖刚碰到,就感觉纱上有东西硌了一下。仔细一看,发现纱的角落里写着行小字,是用朱砂写的,笔画很细,歪歪扭扭的,像是用手指蘸着朱砂写的:“三天后,我来取我的‘身子’。”

“身子” 两个字写得很重,朱砂都渗进了纱里,摸起来有些发硬。陈阿公的心沉了下去,他终于明白,女人不是要烧纸人,是要找个纸人做替身。这种事,他小时候听师父说过,是南方传来的邪术,叫 “借纸还魂”,魂灵附在纸人身上,就能留在阳间,可代价是要找个活人做 “养分”,把活人的阳气吸尽,最后活人会变成纸人,而纸人则会变成活的。

他想把纸人烧了,免得惹祸上身。从抽屉里翻出火折子,吹了吹,火苗 “腾” 地窜起来,橘红色的火光照在纸人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可刚要把火折子凑到纸人身上,就听见铺子里的纸人都 “沙沙” 响,像是在发抖。抬头一看,梁上的纸人都在晃,红嫁衣的裙摆扫过木架,发出 “嗒嗒” 的声,像在阻止他。

那个穿红嫁衣的纸人晃得最厉害,裙摆掀开,露出里面的纸做的脚,上面沾着些暗红色的水渍,和银元上的一模一样。陈阿公的手顿了顿,想起师父说的 “逝者找匠人麻烦”,要是把这纸人烧了,女人的魂会不会真的来找他?他家里还有个孙子,在城里读书,要是自己出了事,孙子怎么办?

“罢了,罢了。” 陈阿公叹了口气,把火折子吹灭,放回抽屉里。他决定先把纸人做好,等女人来取的时候,再劝劝她,让她别走这条邪路。毕竟是条人命,哪怕已经成了魂灵,也不该再害人。

接下来的两天,铺子里的怪事越来越多。陈阿公给纸人缝旗袍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他,那种目光很凉,像贴在背上的冰。回头看时,铺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纸人静静地挂在梁上,可再转过身,就会发现手里的针线不知何时被换了 —— 原本用的是棉线,变成了丝线,颜色和女人旗袍的颜色一模一样。

夜里睡觉,会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反复说 “我的眼睛呢?快给我点上眼睛”。有一次,陈阿公被这声音吵醒,摸黑去点灯,却摸到个软软的东西 —— 是个小小的纸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脸上的皱纹、身上的棉袄,甚至连手里的剪刀,都做得惟妙惟肖。纸人的眼睛是用朱砂点的,红得像血,正对着他笑。

陈阿公吓得把纸人扔在地上,油灯点亮后,却发现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些散落的纸屑,像是纸人自己碎了。他再也不敢在隔间睡,搬了张竹椅放在铺子里,对着师父的牌位坐着,手里攥着把桃木剑 —— 那是师父当年驱邪用的,剑身已经开裂,可陈阿公还是觉得能壮壮胆。

第三天傍晚,女人准时来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素色旗袍,头发挽得整整齐齐,银簪上的梅花沾着些雨珠,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脸上依旧蒙着白纱,手里攥着块新的银元,比上次的更大,是 “袁大头”,上面的袁世凯头像很清晰,没有沾任何水渍,在灯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

“纸人做好了吗?” 她的声音依旧很冷,没有半分情绪,眼睛盯着桌上的纸人,像在看自己的孩子,目光里带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

陈阿公点了点头,却没把纸人递给她。他搬了张竹凳放在女人面前,又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姑娘,你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我知道你有难处,可借纸还魂是邪术,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你再想想。”

女人没接水杯,只是摇了摇头,白纱下的嘴唇动了动,声音突然带了些哭腔,像被雨水泡过的棉花,软得让人心疼:“阿公,我死得冤。我叫林秀芝,是上海人,去年嫁给乌镇的富商张万霖,本以为能好好过日子,可他早就有了外室,还把我的嫁妆都骗走了。前几天,我发现他要把我卖给别人做妾,就跟他吵了起来,他失手把我推到河里,还把我的尸体绑了石头,沉在河底……”

说到这里,女人的声音哽咽了,眼泪从眼睛里掉下来,落在地上,变成了小小的水珠,很快就消失了,像从没来过。“我想报仇,可我的魂离不开乌镇,河底的石头绑着我,我只能在岸边飘着,看着他和外室快活。有人跟我说,借纸还魂能让我留在阳间,只要找到替身,我就能亲手杀了他,然后再去投胎……”

陈阿公愣住了,他想起前几天镇上的传闻,说张万霖的妻子失踪了,张万霖还假惺惺地贴了寻人启事,说妻子回上海探亲了,没想到竟是被他杀了。张万霖在乌镇名声很坏,经常欺负老百姓,还放高利贷,不少人都被他逼得家破人亡,陈阿公的侄子就是因为还不起高利贷,去年跳河死了。

“我知道这不对,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啊!”林秀芝的声音愈发哽咽,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阿公,求求您了,把那纸人给我吧!我只要报了仇,就会立刻离开,绝对不会连累到您老人家的。要是我因为报仇而伤害了无辜的好人,就让我遭受最严厉的惩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陈阿公凝视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怜悯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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