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10月21日晨,太阳刚升上宗石湾东边的山头,在相距几里外的头道川、二道川和乱石头川中,中共历史上有名的吴起镇切尾巴战斗打响了。
枪声随着当日的西北风,像爆炒麻子一样传了过来。吃了红军医生给的神奇药粒,身体觉得硬朗多了的宗典章,早在家里坐不住了。他披上了穿了多年的一件老羊皮袄,头上罩了白羊肚手巾,独自柱了一根枣木拐棍,爬上了石湾后梁最高的山顶。
宗典章的视力极好,登高一览,四面八方尽收眼底。就望见西面的头道川中,一股股的烟尘向上升腾着,在瓦蓝的天幕中弥漫,如雾如纱,隐隐还有人喊马嘶。
“这肯定是在打大仗,这么大的阵势,得有多少人在打啊!”
一只老鹰从响枪的烟尘中飞了过来,越飞越大,简直就是一只巨雕。另一只跟着翻飞而来,稍纵之间飞临头上,发出呜呜的轰鸣。宗典章脖子一宿,腰一窝,觉得头皮上麻瘆瘆的。这时的他认清那绝不是什么大老雕,而是两架飞掠而过的飞机。
两架飞机在乱石头川口处的平台山上扔下了一排炸弹后,从宗石湾的上空飞了一个近于半圆的弧形,就掉头飞走了。西边山野中的枪声,随着一点点的缓和,直至完全的停了下来。白色的烟尘在消散,存续的战事余音也慢慢逝去。
周围安静了,原来闹腾而被炮火盖过的声音随着响了起来。宗典章收回了向远的心神,这才看见了宗圪堵东边的宁赛川道上,两边的山梁上,有无数的人和牲畜拉出长长的队形,向着川口涌动。再看东南边的杨青川口,也有无数的老百姓,像一堆堆流动的黄土圪塔一样往出涌着。
宗典章有所不知,就在昨天夜里,张明科率领的游击队队员,已经深入全县六区十乡所有村落,动员起了各村的赤卫军和农民协会,组织群众,援助因为长征而物资紧缺的红军队伍。有了一定革命基础和革命热情的洛河源百姓积极响应号召,连夜行动起来,肩挑畜驮,赶买卖一样把从各家各户集上来的粮食蔬菜,送往驻扎在杨青川口的红军经济部。
“这么多人,杨青人肯定也都参与了。雁翎子也许就在他们中间。”想到孝顺的大儿宗维岳,宗典章望远的目光里,多了一份温暖的期望。“好几天了,没见他过来。今天,他肯定会来家的。”
父子间的感应很神奇,这时的宗维岳领着十多个老乡,赶着毛驴骡子,驮着七长八短打满补钉的粮食口袋,刚刚赶到油房院台子上。提前赶过来的人们中,有认识人热情地互相打招呼,很快就议论开了头道川和二道川正在打仗的事。
“咱们的队伍胜了。我听说,敌人是从银川过来的马鸿逵的骑兵。”
“我知道,那个鬼仔仔也厉害呢,过去就来过咱们吴起,把人糟害苦了。这下好了,全打死他们才好。咱们交完粮,也到前面去看一看,行不?”
轮到杨青村来的人们交粮,宗维岳见一个年近六旬,戴眼镜,胡子都挂白的老汉,在指挥几名军人收粮。他心里有点怀疑,原来红军队伍里面,还有这么大岁数的人,那咋打仗呀!
“老乡,看见我这把年纪的红军,不相信了吧!”老汉眼睛一眯,冲宗维岳微笑。“哪个村子的?留个名吧。革命红军会记住你们今天的每一笔支援。”
“杨青庄的。”宗维岳并没听懂,但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名字就不用记了。都是为革命,你们流血,我们不过流点汗。应该的,应该的。”他应答着,心里却惊讶:“好家伙,人老成精了,他咋一眼就看出别人肚里的想法!红军里的人就是厉害。”
宗维岳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和自己说话的这个老汉,可不是一般的红军战士。他是毛泽东的老师,人称“革命一圣人”,“坚强老战士”的中共元老级人物许特立。早年时候,我的爷爷还常说起这段往事。我也只是谨记在心,想着有朝一日好抟弄成文。没想到为这次写作,翻看《吴起县志》时,看见个中的相关描写,心有灵犀,把这个久远的往事吻合在了一起。
“老乡,你们这里哪个地方有狗窝?”
当时,许特立用手托着眼镜,斜过头顺口问了一句。宗维岳和围在边上的一群老乡都听不懂啥意思。等有人说就是大户寨子和土围子,这才一哇声地嚷开了。
“有,好些个呢。西面有千佛寺,那个大。跟前,那不是,就那个山,是贼娃子张廷芝的老窝。还有东边八十多里地的旦八寨子。还有……”
许老一个个记着,似乎胸有成竹。分门别类收了粮食的红军战士,过来报过数子。旁边有人从挎包中拿出了一摞扎得整齐的银洋,算着口诀,交给就近的康明章。康明章和几个人都躲着不收,战士又非给不可,推让中远远的传来了爆麻子一样的枪声。
“听,听,又打开了,快走啊。咱们也去支援红军,捉两个白狗子回来。说不定还能抢两匹马呢。”
有个年轻人激情一嚷,众人应声,交过粮的老乡一窝蜂地跑下了油房院台子,乱轰轰往宗石湾这边过来。还在排队交粮的群众都心红起来,连声催着快,快,快点。
宗维岳赶着自家的两头牲口,牲口背上披着倒空了的粮口袋。路过从小生长的宗石湾,他的心里不由升起了一股子难以说清的亲切感,或说是一种虔诚的心境。他举头仰望站在山梁上,像根树桩一样的老父亲,犹豫了一下,离开众人,拉着牲口顺坡道往山上走去。
山顶上,宗典章早把僵硬的身体给忘了。他身子佝偻,向前微倾,裹着羊皮袄,失魂一般迎风而站。山风嗖嗖,枪声一阵紧似一阵,越响越近,夹杂着隐约的人喊马嘶。中间,有隆隆如闷雷般的巨响,有爆麻子一般连串脆响,有啸叫的嗡嗡声。众声汇聚的气浪,在洛河源的七沟八梁回响着。大雕飞机又出现了,两架变成了三架,在空中盘旋,扔下远看如南瓜一样的炸弹。平台山上山下,乱石头川口,洛河沟里,两边的山梁上,随着腾起一朵朵土花,冒起鬼怪灵异的黑烟。
“大,你的病好一点没?这么冷的天,你站在个山顶顶上,就不冻?”上山来的宗维岳跟父亲说话,一句问过,老人没应,只好临近了加重语气再叫:“大,大!”
“噢,你回来了。”宗典章收回向远的眺望,僵硬的脸上现出一抹慈祥。
父子俩站在山顶上,说了半天的话父亲因病消瘦的身体,失魂落魄的神情,让宗维岳眼里一酸。那一。儿子要父亲回窑,担心战事往东边烧过来,说山顶上不安全。父亲却兴致不减,坚持说不会。因为他见那个住着大胡子怪人的地方,有人进出,纹丝儿不乱。洛河川里的红军战士,也都秩序井然。
“不会的。这些人打仗,肯定都胸中有数。”宗典章的判断不无道理。他还催促儿子,说:“你们年轻,有事就去参与吧。娃娃一大堆的,要注意安全。再,你找一下招灵子,我有点担心。”见儿子还拗劲不走,他又说:“我还要看看,等出了结果再回去。在自己家门口,你们就不要担心了。去吧,去吧。”
宗典章没有从山顶下去,倒是有一群碎娃子,从庄子里吼喊着爬了上来。当宗维岳走上石湾前的台路,回望山顶,见父亲已经被一群碎娃子围在中间,正指手画脚讲着什么。
一批又一批伤员从宗圪堵那边送了过来,被拦住不让进一步西去的老乡们,接过前方战士的担架,跑着往后方的救护中心送。救护中心设在刘渠子收尽了庄稼的台子地里,那里搭起了一些临时棚子,许多婆姨女子都在帮忙。洛河中,男人们湿着腿脚,把担架高举过头顶,从冰冷的水上往过传递。这边伤员人满了,人们抬着担架,往杨青川口小跑而去。
战事还在进行中,从前线下来的伤员,已经没有担架可用。游击队副队长宗维正喊话,让人们去寻木板和毡子,还不够,他跑回自己家,把家门板几下卸脱,抱着跑了过来。还不够,就有更多的人照着他的法子做。觉悟不高的婆姨跟在男人后边乱嚷嚷,丢了面子的男人“唼”的一声骂开了。
正如宗典章的研判,那天发生在头道川和二道川的战事持续了四个多小时,结果以红军大胜,白军大败而圆满收官。一时间,洛河川道上,缴获的国民党骑兵马匹,驮着无数轻重武器,被缰绳串成一溜一溜,自前湾蜿蜒而来。伴行的国民党俘虏,衣貎不整,帽沿都朝后,背着没栓的枪,被红军战士和当地的游击队员押着。途经宗石湾村子前,站在台子上看热闹的成群老百姓,一个个脸上溢出胜利的光泽。更有一些小娃,拣上石片投掷那些国民党兵,引的后面一声接一声喊话传来:
“老乡们,红军不打俘虏。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俘虏也是我们革命队伍要改造的对象,请不要让孩子们投掷石块。”
大人听明白了,有个家长拉住一个还在投石的娃,照屁股踢了两脚。娃却皮实的没哭,引得众人大笑。这时,宗维太背着几杆长枪和马刀,跟在押俘的红军士兵身后,装模作样,一脸得意地走了过来。
“招灵子,你从哪弄的刀和枪?是不是也当红军了?”路边的三妈看见了,快嘴问:“你看见你维敏哥了没?他们游击队员,都去给红军当引路人了。”
“见了,一早我们还照过面。后来,他跟上队伍走了。”宗维太没当回事。
“这都打胜仗了,咋还不见他过来。”三妈心神不宁,自言自语。
老人的担心有时不一定是多虑。半后晌,宗维正和几个人脚步沉重地抬着一副担架,回到了宗石湾。担架上躺着宗金章的儿子宗维敏。只是他已经牺牲多时了。顿时,欢庆的宗石湾家人,一下子凝了声气。一个碎娃早奔着往上面去报送消息。不一会,三妈在自家窑畔前的斜坡上妈妈哟的嚎叫着,跌跌撞撞迎了下来。
为了中国革命的事业,又一个宗家男儿献出了年仅二十五岁的生命。他是在给红军引路,并参与了战斗的过程中,打死了两个敌骑兵,吃了一枚没长眼的流弹,而血饮黄土,命入黄泉,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革命烈士。这是当时官方给的评语。
天黑之后,游击队队长张明科领着几个人来到宗石湾。浸泡在丧子之痛的三爷宗金章,跟这位毛委员亲自接见过的游击队长,在儿子早已僵硬的尸体边,谈了半个多时辰。最后,宗维敏的尸体被抬走,和在同一场战斗中牺牲的200多烈士一起,埋到了平台山上。此山后改名胜利山,位于现吴起县城的西南角。山上建了一座革命纪念碑,立了许多巨石雕塑。
因为宗维敏的死,宗维岳那天没有赶回杨青村。他是石湾家中维字辈的老大,这种时候除了承担还是承担。晚上,他从三大家回到父亲的住处,父子俩围绕宗维敏之死,国事家事,一直说到了深夜。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红军和当地百姓在杨青川口搞了一次联欢会。红军队伍有组织地坐在会场的一角。附近赶来的群众,站满了山坡和梁上。赤安游击队入场的时候,引起一阵掌声。有军人带头喊话:
“欢迎我们的游击队战士。为了革命,你们辛苦了。”又一阵齐刷刷的掌声。游击队中没有人应声,表现的都有点胆怯,扭扭捏捏,显得土里土气,还有的人害羞地畏缩不前,原来的队形一下子散成了一堆。周围的老百姓反而表现大方,婆姨女子笑成了一片。
联欢会上,红军中的一位首长向全体观众宣讲昨日的伟大胜利,还说为了感谢苏区人民,红军要为当地老百姓办几件实实在在的大事。文艺战士演唱了革命歌曲,吴起当地歌手也被推上前台。中间,又有迟来的群众,从川道上赶着一群羊和猪来到了会场……
宗维岳陪父亲和继母也赶过来观看联欢会,由于来的晚,只好站在后面的山梁上,远远地看。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经过几天的了解,也是队伍本身的物资需要,红军决定利用短暂的休整,把盘据在洛河源上,为害当地百姓多年的三处白匪老据点给彻底清掉。它们分别是距宗石湾较远的千佛山,头道川川口处高应的窨子,张廷芝匪窝豹梁寨子。
千佛山驻有数千匪化了的反动民团,对外号称金石堡垒,结果被红军一鼓足气给拿了下来。高应的窨子基本上没怎么费力,就在红军胜利的余威之下,被当地民众给打开了。窝在其中的土豪高忠,被赤卫队活捉,后枪决在吴起镇。剩下豹梁寨子,因为地势险要,倒还费了点周折。
红军刚过川道时,寨子上的张廷芝叔父张六和张七还以为是游击队,叫人放了两枪。红军队伍哗地一下摆开了战斗阵势。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战士骂了句:“他奶奶的屁哟,你们是啥子枪,看看我们的是什么枪。”接着就打了一阵机枪,还放了两发八二炮弹。山上一下子被震住了,再没了动静。
据说,张六和张七弟兄俩,让人从一个弹孔里,挖出了六发子弹,玩了多年枪的他们胆虚了,知道山下过路的队伍,绝不是一般的游击队。听到了红军的消息后,张七趁夜逃往了安边。张六因为舍不下人称“秕黑豆”的小老婆,留下来没有走。
游击队和赤卫军借助红军的支援,对豹梁寨子进行围攻。寨子里留守的都是打枪极准的老土匪,知道当地老百姓的仇恨之心,被逼上绝路的他们坚持负隅顽抗。双方从后半晌一直打到天黑。为了避免群众伤亡,部队中有人出了个主意。就在当天夜里,洛河川上的赤卫军,从四面八方搬来了无数麦草,悄悄的堆在寨子周围。
半夜里,一把大火烧了起来,火焰腾腾向上,豹梁寨子陷入了一片火海。
宗典章老弟兄几个那天晚上都站在宗石湾东头的山峁上,看着老邻居豹梁寨子,在吞天的火海中慢慢的融化了。他们的身边还围着一些婆姨女子,所有人都神情肃穆,绝少言语,共同在火光的映照下,像一组青铜的雕塑。一直到后来,他们的话才多起来。
“可惜了,造了几代人的一个山寨,上面那个庙里的画,还是我去给画的。”宗典章自语。
“这一回,张家真的彻底完了。”宗继章附和。
“那到不一定。张廷芝的大本营还在安边呢。”宗金章想得比较远。
那天晚上的一幕,宗典章后来一直想动笔画下来。可惜,他老人家擅长的是工笔细描,不比现在的油画,对色彩的表现有些稍逊“风骚”,结果是终没有留下写真的画作。
不过,那天晚上,宗维岳和康明章弟兄几个,作为地方赤卫军都参加了围山的战斗,参加了抱麦草的行动。大火烧山时他们就爬在寨子外围的土塄上,拿着铁叉和梭镖枪,近距离目睹了那场惨烈的大火。这一幕历经多年,还清晰在当地人的记忆中。
“那火把天都烧红了,山寨上的石头墙都让烧裂了,连土都让烧得着了火。那火头噼噼叭叭坍下来,又呼呼啦啦的烧上去。寨子里人哭马喊,有两头猪烧成了火圪瘩,从寨子上冲下来,一头跌进了洛河里。说实话,当时虽然说烧得是坏人,可人们的心情都不好受,谁都不想说话。”
“那火烧到了第二天晌午,才算烧完了。人们还不敢上去,因为那上面的石头和土,还烫人哩。”
豹梁寨子让烧塌了,里边的人死了少部分,绝大多数都从暗道里跑了出来。围成铁桶的赤卫军活捉了一大群,却怎么也找不到留下来的张六。审问那个秕黑豆女人,说是一块下来后跑散了。
寨子都烧没了,再捉不住张六,那就又留下祸害了。第二天,整个洛河源上的老百姓,差不多都参与了搜逮张六的行动。因为这个人太坏了,在外面的仇人也多。而且他的坏不仅对外,还有对内的故事呢。当时有民间曲艺家,把张六舅舅挂外甥的丑事编成了曲艺一直传扬至今。
找了一上午没结果,到了后半晌,十几个儿童团,在杨青川的一处山坡上,看见对面山窝子有两只喜鹊,像被啥东西给扰动一样,在树棵子间飞来飞去地叫。
领头的娃一声吆喝,大步在前,领着一群娃翻沟过去。到了树窝子下,一时还真没看出啥明堂,直到一个娃娃拿着红缨枪,戳到一块看似石头的东西上,才发现那是个人蹶着的屁股。拉出来一看,呵呵,正是黑糊画脸化了妆的张六。
张六,洛河源上有名的风流大恶人,被五花大绑着在洛河源上的几道川里游斗了三天。太多的仇家借机出手,又心有顾忌,在游斗中,他额头上的皮被剥下,盖住了一双眼睛。己无力走路的张六,被爬着捆在一头灰驴背上,四肢下垂。后来,随着游击队员的纵容,张六被百姓千刀万剐,死在了驴背上。
驮过张六的那头驴,据说都让人血染成了红色,肚子下的血水在游走中沥洒了几条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