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红军的创始人刘志丹,出生在原属安边县,现归志丹县的楼子沟。这一地方距宗石湾有二十多里地,距杨青庄就更近。而且杨青川道,还是吴起镇到楼子沟比较便捷的一条通道。洛河源上宗姓家人与刘家的关系,由于地域相连,据老辈人们说,之间亲套亲,很难完全理清。至于老贡业的后人,与刘家好象有些繁复的瓜葛,在此不作细论。
洛河源大大小小的川和沟,水流图中的毛细血管严密而精致。如果用生存过的历代百姓来衡量,关系网血脉漫漶,错综复杂。岁月深处,它们的根系结成了一张大网,繁衍,纠结,壮大。从这一点来说,我这位宗姓后人,同样是一只被命运边缘化了的小蜘蛛,在网上感觉着它历史的摆动。这种摆动我有感觉。
废话少说,书归正传。且说杨青村向东北不远处,有一个地方叫楼子沟,沟中有一位老掌柜叫刘培基,是个清末的秀才。他娶妻生子,先得两女儿,终得一名贵子。这位贵子取名刘景桂,他便是后来陕北红军的创始人刘志丹。
关于刘志丹的出生,伴有一个传说。小时候我常听老人们说来说去,有些内容,在绕了几个渠道之后,更多了细节和说法,不变的是个中的传奇。
那一夜,刘培基起夜,来到院子里,见满天繁星中,突然有一颗光华四溢落到了院子里。正在撒尿的他,受惊喊了一声哎呀。漫游的星星应声爆裂,熄灭不见。这时,婆姨住的前院里,传出了一声新生婴儿脆亮的啼哭。
“是个带把的小子,是个男娃。快,快,打发谁过前面,给他大和他爷报喜去。”
女人的嚷嚷和脚步声先传到了前院。黑暗中,刘培基站在星星爆裂的地方,心情怅怅然若有所感,若有所失。不过,他很快就为得了一个儿子而高兴的把这一桩异事给抛在了脑后。
刘志丹拉队伍闹红军,最早就在洛河源上的几条川里。后来几起几落,才被逼上了南梁横山。当地好多年轻人,像康明堂、张连义一样北上横山,投了刘志丹。地方上力量云集,组成了工农红军陕甘游击总队,后改编为工农红军第二十六军。这支队伍在南梁建立了红色革命根据地,它是中国革命低潮时期,在北方最为活跃的一个红色亮点。
刘志丹领着红色主力北上,留在洛河源上的武装组织赤安县游击队,成为当地与敌斗争的主要力量。宗维岳在杨青前庄的旧窑洞,一段时间成了游击队的活动据点。他这个联络员跟着忙了起来,承担着监视张廷芝一伙人行踪的任务。
1934年2月,高应在枣树湾打死革命干部刘丕万和他十三岁的儿子。由于他势大,最后不了了之。没过多久,高应想拉拢当地能人刘占奎、刘月林入伙未遂,便与张廷芝合谋,晚上将二人骗到罗坪川田杏子畔,用石头砸死了。两件事在洛河源上民愤极大。
“得把这个鬼孙子打死才行,不然,老百姓谁还敢跟上咱们闹革命。我了解过,这个鬼孙子有十杆枪,表面上是民团,实际干着土匪的勾当。现在,又跟张廷芝挂在了一块。咱们要是不打,老百姓会说咱们只是虚张声势,给人吓怕怕。”
在旧窑中的一次秘密会议上,宗维正提出了消灭高应的想法。一帮泥腿子密谋之后就开始行动了。两天后,线人送来了消息,说高应要从金佛坪回吴起镇。宗维岳连夜赶到了刘家砭,把这消息又告诉了贺满朝。于是,三十多号人的游击队,埋伏在杨青川口的高油坊院。
后半晌,高应骑马带着十几个人的民团,顺洛河台子过来。游击队员中有新手,压不住阵势,关键时候枪走了火。高应的马受了惊,掉头就跑,一个团丁慌张中跌下了洛河边上的高崖,不知生死。游击队追了有一里多路,拣了两条枪和一些子弹。这一行动,虽然没能成功,但起到了警示作用。同时,也把游击队暴露给了白军方面。
没多久,国民党在洛河源上组织起了清乡团,张廷芝和高应借机报复游击队。因为得到了消息,游击队主要队员提前转入山中,大部分恢复务农,混在百姓中间。这一回,消息传递没有通过宗维岳这个渠道。不知情的他正在地里劳动,听说了张廷芝的人马,往刘家砭去抓贺满朝,便撂下农具,抄近道从山梁上赶了过去。
刘家砭离杨青不远,离楼子沟也只有五里多路,宗维岳赶过去时,远远的看不出村子里有什么动静。他当时没敢直奔贺家,而是绕到后沟,先到结拜弟兄处解一下情况。正好,贺满堂在家,正愤愤的蹲在土炕沿上抽旱烟。
“这帮贼娃子,明明就是土匪,还说是什么清乡团。”贺满堂也是游击队员,把宗维岳迎进家里,门一关就骂开了。“我哥昨天知道消息,自己家人都躲出去了。这些狗东西们今天晌午来,没抓住人,把我哥家给抄了,炕洞都给砸塌了不说,把两头牛也给拉走了。我刚才过去看,啥也没了。连鸡都没给留一只。”
“只要人没事就好。就好。”宗维岳长舒了一口气。
“宗维正和郭全有他们两家不知道情况咋样?”贺满堂突然问。
原来,张廷芝领头的清乡团,诡计多端,采取的是分头行动策略。另两拨人几乎是同时,往两名游击队副队长的家里扑去。两家人也都提前逃了出去,各自的家里也像刘砭贺满朝家一样,被清乡团洗劫一空。
十多天后,张廷芝的兄弟张廷祥听人说贺满朝回家了,便领着清乡团在夜里突袭刘家砭,结果又扑了一个空。恼羞成怒的张廷祥,把贺满朝的母亲打成了重伤。贺满朝的兄弟贺满录,拿了一把锄头要跟张廷祥判命。六七个土匪把他摁倒,然后五花大绑抓走了。临走,张廷祥留下了话:
“我不相信这些穷鬼们闹了共产,人就变得绝情绝意。咱们今天就绑他这一票,告诉姓贺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不来金佛坪投案自首,他这个兄弟就别想活着回来。”
贺满录知道被抓到金佛坪凶多吉少,押送途中,乘着夜晚路熟,在半路上冒险滚坡逃了一条命。逃跑成功的他找到了大哥贺满朝的藏身地。母亲受到的伤害和家资被抄,令兄弟俩咬牙切齿,说不杀张廷祥誓不为人。由此,贺家兄弟闹革命的心更铁了。
一段时间,为了反击清乡团的破坏活动,游击队和农民协会配合,四处袭击敌人。他们先是包围了蔡砭的蔡丰清乡团,抓了八个团丁,缴了八支枪。蔡丰率大队人马赶来,游击队为掩护群众打了一次阻击战。人少,又没有经验,队伍被打散后,贺满朝在无路可退的悬崖边,和另两位队员毅然跳了下去。
那一回,两名游击队员正没多大事,贺满朝却跌成了一个跛子,受了重伤。经组织上安排,他被悄悄地送到横山养了一个多月的伤。到了红区,队伍中的革命热情,对他后来的革命工作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国民党对陕北红军进行第二次反围剿,陕北红军抓住榆林的井岳秀部队迟缓,甘肃的杨子恒人马胆怯,从中钻了空子,自横山挥军南向。保安,安塞,庆阳,合水的几个地方游击队配合。那一回打仗的口号是:“打进保安城,活捉高玉亭!打进保安县,活捉脏县官。”口号所说为虚招,等过了洛河,队伍又突然回师刘家砭,连夜奔袭了三道川的蔺家砭,打了张廷芝的看门狗蔺士殿,抄了他的后方修械所。
这一招敲山震虎,让金佛坪的张家老小,穿长袍,披马褂,束和裙,挂斗篷,唧唧哇哇乱轰轰往豹梁寨子里跑。这些人要命不舍财,女人们背着红绸绿缎被,拖着嫁妆衣,抱着梳妆台,挟着手饰匣子。男人们拉着马,捎裢里背着大烟具。洛河弯子里前拥后挤,哭哭啼啼,情形就跟奔丧。
宗维正率领的游击队中,有许多人吃过张家的大亏,恨在心头,见状忍不住冲着洛河川道上的一群人放了两枪。嗡地一下,一河滩男女老少挤成一圪瘩奔命,哭叫嚎啕,不知往那个地方钻。
南梁过来的红军没有对张家的家属动手,而是随后围住了豹梁寨子。守寨子的是张廷芝的侄儿张福,探头看见了几面山头上黑鸦鸦的队伍和百姓,吓得赶紧躲了起来。他还心存一个念想,却不知道远在安边县城的张廷芝,两个营的队伍刚刚出了城,就遭到了埋伏的红军堵截。
这一次的败仗让张廷芝一世的“歪”名,在洛河源上丢了大份子。等红军走后,他复仇的心火便燃了起来,带着全部人马杀进了游击区杨青川。川道里的老百姓,又一次跑贼,躲进了周围的山里。
当时正值早春季节,天气刚有点暖意,到了夜里就冷的厉害。回不了家的百姓拉儿抱女,在游击队和农协的安排下,往窨子山洞里避难。没曾想,狡猾的张廷芝早一步在窨子里埋伏了人手。地下党员刘景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抓。
刘景科是刘志丹的堂兄弟,与张廷芝一家还是姑舅之亲。只是仇杀到这个份上,人人眼都红了。通过酷刑逼不出结果,张廷芝麻子脸更黑了,手一挥,让手下的人乱枪把刘景科打死在豹梁寨子的崖口边。
“造孽呀,造孽。革命不革命,那可是你的亲姑舅呀,你咋就能下了手呢。”张廷芝的一个娘娘,在劝不住,又恨不过时骂说:“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我杀他们的人就有报应,他们杀我的人,有没有报应。”据说,张廷芝当时脸色铁青,瞪了这位娘娘一眼,咬牙切齿回了一句:“要说报应,这是他们该得的报应。”
报应或者说是报复从此赤裸裸开始了。张廷芝和地方上的白色势力联合起来,在洛河源上大范围展开了暗杀行动。许多参加了革命的地下党员,被抓被杀,连累到各自的家庭,更是不计其数。游击队代表的红色力量也不示弱,专拣那些跟着张廷芝作恶的重要羽翼下手。
白土沟的宗有仁,像宗维岳一样,也是地下组织中的人。他从白土沟跑到金佛坪,想为游击队探买一些子弹。也是一时大意,他被张廷芝的人给盯上,枪杀在离杨青川口不远的地方。刘志丹的堂表兄王永庆,为游击队跑交通,被张廷芝的人堵在家里,吊起来,把全身烧烂,最后割下头挂在大门示众。
血在洛河源大地上流淌着,白天还好好在地里劳动的人,夜里就被人用刀子捅死在了离家不远的山屹崂里。昨天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主儿,过了两天就听见他们家人在给出殡。
宗维岳的联络员身份虽然没有暴露,听到风紧,他一度跑到外面躲了半个多月。
宗德旺在离杨青庄子不远的老牛沟里放羊,看见几只羊不吃草,围着一个地方咩咩地叫。他跑过去一看,嗡一声惊起黑压压的一群苍蝇,再一看,吓得他把眼一闭,赶上羊就往开跑。那天,还是后半晌,他就回到家里。
“这个娃娃,这么早到回来了?”看着儿子脸色煞白,牙齿打磕的样子,张连贤关切地问。“你是咋了?是不是不舒服?”
“妈妈,怕死人了。山上有两个死人,没头了,胸口都让砍开了。”宗德旺声音有点抖。
一个月后,南梁红军主力开始布局第三次反围剿。一部分队伍被调派在洛河源上,进行提前的布局。当时红军部队的共识是,贼无眼线寸步难行。民团、豪绅就是敌人的眼线,挖掉这些根子,就跟挖他们的眼珠子一样。可是,这些民团豪绅可都是本地人,好多的士兵担心家里人受报复,不敢放手去干。可见当时白色恐怖已经给红色革命投下了很重一道阴影。
“在自家门口闹革命,要打要杀的都是熟人。熟人也是有阶级的,你不打他,他也要打你。革命就不能当‘东郭先生’。安边近一段时间,死了多少革命同志,他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家的亲戚中,也有豪绅、地主、反革命,有罪的,该杀的一样要杀。”
刘志丹的弟弟刘景范在动员会上的一通讲话,为这场声势浩大的打土豪运动,定下了一个基调。部队开拨回安边后,和地方游击队一起,先打了丰家洼的王三侉子,跟着趁热打铁,又打了马营子的冯举人和礼拜寺的王占魁两个土豪。所到之处,牲口钱粮全都分给了百姓,原来的田亩账约也都付之一炬。
一天,宗维岳正忙着跟贺满朝组织群众,二儿宗德兴兴冲冲的牵回了一头牛,一匹骡子。骡背上还驮着几口袋的粮食,说全是红军给分的。张连贤害怕的不敢要,还是宗维岳做主才留下了。
“留下吧,不会有事的。这是所有人家的事。再说,咱们家种地正缺牲口呢。”
尝到了打大户分财产的甜头,打吴家老庄时,罗坪川,小蒜川,牛家沟川的老老少少,都赶着牲口,骑着毛驴,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大家都知道,吴家是老地主,家底子厚,油水大。那阵势人山人海,跟赶庙会一样,几乎轰动了半个保安县。当时,吴家老财主硬是不说家财藏的地方,等内幕人给露了陷后,游击队组织百姓一边挖,一边分,接连搞了三天。光粮食就搞出几十万斤,白洋几千块,元宝上万两,牲口和羊更是无其数。
这样声势浩大一闹腾,安边县的六个区全红了,洛河源上的百姓也一下子翻过了身,闹革命的热情空前高涨。贫农团,雇农工会,赤卫军,妇女会全都成立起来。康明堂就是这个时候,从部队留到了地方,负责当地儿童团的领导工作。
杨眉吐气的康喜义一家,心里虽然还有点不踏实,可种着的上百亩地,住着的窑洞,在老汉的心里头已经有了一个小九九。他想,照这种势头闹下去,用不了多久,这些差不多就成了自家的财产了。更别说原来为了救四儿时,给张家打下的几百枚银洋欠款了。
“厉害呀,这些人才真叫是厉害!真不知道,平常一盘散沙的老百姓,经他们一闹腾,这胆量和力量就都有了。连吴起川里多少辈子的老地主,就全打倒了。”宗维岳盘腿坐在自家炕上,对串门来的康明章,感叹时势的变化。“将来真要像宣传的那样,咱们的日子会好过起来的。”
然而,好景不长,国民党第三次对陕北围剿行动开始了。急先锋张廷芝,引领杨子恒的部下仇良明团,再纠集起军阀谭士林,带着机枪大炮,还抬着几口铡刀,先是顺着洛河川,后又分出一部分兵力,顺着杨青川杀了进来。
“血洗杨青川,消灭张明科,活捉刘景范,收复吴起川。”这是张廷芝给部下定下的剿共口号。
“我们十七路军的决心很大,杨师长的决心更大,不把刘志丹消灭,他不姓杨,我不姓仇。我要把这一带所谓的红区,杀个鸡犬不留,要这空山血水,永远记住我仇良明。”这是仇良明在兴师剿共之前的表态。
洛河源上的百姓已经坚壁清野,游击队也退避三舍。仇良明一伙顺着川道,一路走的顺顺当当,却一无所获。等到了楼子沟,刘志丹家人提前得了消息,在群众的掩护下,跑进了山林。扑了空的敌人不甘心,破坏了窑洞、门窗,把刘家赖以活命的粮食、家具放火烧了个净光。
“刘志丹是闹大事的人,一定是他家老坟埋得好。咱们挖了他家老坟,破了风水。他全家自然会败落。”不甘心的仇良明心思一动,生出这么个念头。
张廷芝自告奋勇,领了一团人马,来到了刘家的老坟园。在仇恨的作祟下,匪兵发疯一般,挖坟砸碑,焚棺扬骨。据老年人说,当时山风一吹,满坟园火舌狂舔,浓烟滚滚,几十里远的山头上都能照见。还有的说,当坟园大火起时,大风飘忽,打着唿哨,翻卷的火舌幻出无数的人形,在呐喊,在愤怒。那情形,看上去如同鬼神显灵一样,把挖坟的人们吓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