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孝章在父亲的安排下,跟山西来的秦阴阳学了徒。出师后他又从了军,跟着刘宝堂在陕北一带活动。一场大战,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跑回家里干起了阴阳本行。从小就是个奇人的他,在洛河源上留下了很多传说,其中尤以阴阳和算命为甚。至于偶尔给人号脉看病,那不过是他老人家的一些附带本事。
宗洼子有个晚辈给儿子娶媳妇,周围宗家的人去了不少。白土沟中有名的黑鬼,那天也去参加这次事宴。他本也姓宗,只是好赌成性,人们叫顺了口,自己也不以为然,日子久了,反到没人知道他的大名了。在此,我们也只好对他以黑鬼相称了。
婚礼开始前,人们闲着没事,都围在了一个窑洞里,啦着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宗孝章坐在炕头上,和几个同辈的老人抽着烟,说一些那个年月里外面发生的事。有几个本家的侄子进来,非要他老人家给算算命,还有一个是要看病的。宗孝章随口给几个人说了一些好坏话,黑鬼夹在人们中间,瞅了空,把手伸给了宗孝章。
“二爷,我听人说你号脉准的很。那你给我把一下,看我这身体咋样?”
宗孝章把住黑鬼的脉,只轻轻的捻了捻就放开了。跟着,他眼睛一眯,瞅了瞅黑鬼的头脸,啥话没说跳下炕头,出窑而去。人们只当他是去上茅子了,都还等在窑里。宗孝章却出到了院门外的崄畔上,让一个娃去叫了正忙着给儿子张罗喜事的侄子。
“你赶紧打发黑鬼回去吧,留在这大喜宴上不吉利,怕会出事的。”宗孝章把话说得有点囫囵。
“二大,这,这,我怕不好说吧。人家来赶事宴。我咋好就让人家走呢。”本家侄儿有点为难。
“咳,我给你说,黑鬼连脉都没了。你不赍发他走,给你倒在这事宴上,咋办呀。”
本家侄儿半信半疑,正好一个和黑鬼同村的人上门来打招呼。宗孝章让那个刚来的亲戚,假说黑鬼婆姨得了急病,传话让他赶快回去。那个亲戚有点为难,说这种没影子咒人的事,自己回去了还不得挨骂。等听了宗孝章号脉的说法,他才硬着头皮答应了。
黑鬼听了村里人的话,先还不想回去。本家的一个叔老子,把他给骂了一顿,才灰溜溜席宴都没吃,就往家里赶。二十里路,也就刚走到自家村前的一座山头上,突然肚子疼得刀搅一样。多亏一个在山上种地下来的村人看见,把他扶上驴背,驮到了家里。发现自家婆姨好好的,自己却肚疼的连炕都爬不上去,到了这时候,黑鬼才明白了点什么。
当天晚上,黑鬼,一个先前一直健健康康的年轻人,死在了自家的炕头上。这是一桩当着多少人面发生的事,消息传开,宗孝章能断人生死,名气传得远近皆知。一时间,上门求医的人络绎不绝,他老人家的二阴阳角色,反而退成了第二。不过,随着发生的一件事,又把这一现象给扭转过来了。
吴起川里有个规矩,阴阳作为一个行当,也有其自身的行规。一般来说,谁主管哪一片,外边的阴阳不允许随便掺和进来。有一个尚阴阳,给一户人家看了一块坟地,葬礼顺顺利利办完了。没过两天,丧者家里一个娃娃自崖上跌下去摔死了。有人私下说是这家人坟地没埋好,说要是不理料一下,用不了多久,还有可能死人呢。这家人害怕了,去问尚阴阳。
“哪有这种说法!我看了多少年的坟地,从来没出过错。黑沟河有一家人,我在看坟时,就说他们家会出一个人才。几年后,那家人就真的有个儿子当官了。这谁不知道啊。你们家的事可能是别的方面有问题,跟坟地绝对没关系。别人瞎咬嚼,你们要是信,我也没办法。”
尚阴阳也是个能言之人,一通说得那家人不知如何是好。这天,在定边小有名气的齐阴阳,来村子里走亲戚。这家人悄悄请他到坟前重新给看了一顿,结论是坟地真的有问题。两个阴阳的观点打起了架,两人见了面后又雄辩了一通,谁都说自己的对,最后没个结果。尚阴阳一怒,写了纸诉状,把齐阴阳给告在了县衙。
县太爷审案子,对两个阴阳之间的说法外行的辨不清对错。属下有个师爷,是杨青川礼拜寺人,他给县太爷出了个主意。于是,两匹快马,把正在家里睡觉的宗孝章请到了县衙。
“风水就跟天上的云一样,是个流转的东西。这阵阵看上去像个龙,过一阵阵就成猪了。而他们两个人争的,我以为是个死东西。那山就像云堆一样,流转的是什么?是时辰。再好的坟地,如果下葬时辰不对,或者与被埋的人生辰不合,一样都不是好事情。这就好像两个病人,除了一强一弱外,其它情况一样,同样的药下去了,结果可能是一个死了,一个好了。这你们能说是医生开的药不对吗,是病人本身的问题呀……”
那一天在县衙里,宗孝章口若悬河,用他的善辩的天赋和天生的强记性,把阴阳行业的理论和历史,讲得天花烂坠,又妙趣横生。在场的人们几次为他叫好,互不服气的两个阴阳最后被宗孝章剖析的无地自容,心服口服,乖乖的一个撤了诉,一个认了错。宗孝章从此得了一个阴阳判官的绰号。
对此,读者诸君不要以为二阴阳是个巧言令色的浪得虚名者。实际上,从师回来之后,宗孝章领了几个徒弟,干起了阴阳行当。他给每一个东家主持丧葬事宜,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唱念经文中间,要是哪一个徒弟,在那一段上唱错了一个字,他都能听出来,眼睛一睖,当场就毫不客气要求从头再来。这既是行业讲究,也是一种敬业精神的体现,更是一个人性格使然。
按我的父亲所说,宗孝章是个具有矛盾型人格的人。他经手的银钱,从来没个数,常压在铺盖底下,谁想用谁用,只要说一声就成。他要是与人得缘,那话也多了,说得也好了。瞧不上眼的人上门来找,他有时连个眼色都不给,话都不接。然而,宗孝章又是个很随和的艺人,通过下面的两个例子,我们或许能了解到他的这一特点。
杨青庄的宗世和,住的窑头上蛇多为患,常常大白亮天,那些爬虫一不小心,就从窑沿口上掉落下来,有一回套在了一个刚往门外走的碎娃头上,把娃的魂都给吓丢了。家人没办法,请了神官到家里念经避邪,又背着娃娃前后庄子叫了魂,这才好了一些。可蛇患却并没有因此减弱。
与宗世和家相隔一墙的邻居,一样的窑洞却从不被蛇扰。有老年人就认为中间有什么鬼怪事情呢,得讲究一下才行,不然时间长了,出下什么不利的事就麻烦了。宗世和家的人也害怕的不行,从外面讨回几张黄裱符,贴在窑沿口上,却不见效果。
这一天,宗孝章领着自己的一班班人,从白土沟葬完人回来,路过杨青时歇脚在大侄儿宗维岳家。当时正是中午,歇晌回来的村人,都溜溜地来宗维岳家看这位在当地颇为传奇的人物。宗世和也在其中,不过,他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想请二阴阳给料理一下家里的蛇患。
“嗨,几条长虫,怕甚了。”宗孝章听了,慢吞吞地说:“去,给我弄点洋烟来。这瘾劲好像又上来了。”
人们都知道,二阴阳一要洋烟,那就是答应给解决事情了。宗世和那个高兴,问村里的一个富人家,用两只鸡换了一块烟膏子,恭恭敬敬拿了过来。宗孝章眼一眯,也没说啥,坐在院子里就吸上了。众人知他是个大方之人,也就你一块,我一块,如夹菜吃肉一般,不一会就把一块烟土吸掉了。
吸了洋烟的宗孝章,气沉神闲,抿了嘴唇,八字眉眼一垂,负手来到窑门外,看了看窑檐口,突然“呸”地往上唾了一口。跟来的众人看着都忍不住笑了。宗孝章一本正经,让拿纸和笔来,说要写个符。宗世和是个农民,大字不识,没有这些东西,还是宗维岳打发了一个碎娃子,往家里跑了一趟,取来了两样宝贝。宗孝章接过笔墨,左右看了一下,没发现个写字的台子,就右腿一提,把纸铺在大腿上,唰唰唰几下就一挥而就了。
“去,打点面糊,把它贴在门檐避风雨的地方。只要贴牢了,我保你这窑在八年之内,再不会有长虫出现。”
后来的事实证明,二阴阳所作所为确实起了效,从那天开始,窑上真得再没有蛇来扰乱。一家人安安然然的,从此再不担惊受怕了,同时也就把个八年的说法,牢记在了心里头。一年又一年掐着指头算过来,一直到了第八年,窑檐上才又有了蛇的影子。
“你们家的二爷那字写的,真是漂亮太了。当时看人家写字,大人娃娃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多年之后,宗世和和我的父亲在一块啦话时,还津津乐道。“那符贴在窑檐下,我一天保护着呢。可那是纸呀,后来还是碎成了片片。我当是符要失效了,谁知道,纸没了,窑椽头上倒跟谁把那符给刻上了一样,太阳天里,只要站在稍远一点就能看见字影子。”
宗圪堵有个宗姓后人叫宗廷选,住在山弯子里,家里的羊老是让狼糟害的不行。听说了二阴阳一张符禁绝蛇患的事,就专门跑到石湾,请了宗孝章去家里给料理一下。两人辈分,如果从久远的年代推下来,宗廷选得叫宗孝章老辈子了。老辈子是当地隔了五六辈的先人辈中之人。宗孝章答应哪天顺路过去看看再说。
宗廷选知道二阴阳的一口喜好,所以早早就准备下了洋烟蛋蛋。那天,宗孝章人还没进院子,他就把洋烟给献上了。宗孝章被逗得难得一见哈哈大笑,接了洋烟,骂说:
“你们这些鬼孙子,咋都知道我就好这一口呢。要都这么孝敬着,我不得少活多少年。”
宗孝章到窑里吸足了洋烟,出来绕着砌了两米多高的羊圈走了一圈,不知是碰巧,还是说真有说法,跟着的人见他老人家尻子一拧又一拧,连放了几个响屁。当时谁都没敢笑,等回到院子,宗孝章又要写符了。这一点宗廷选没有准备到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去,把锅底的灰剐点下来,用水和了。没纸,拿个老布条条也行。没笔嘛……”宗孝章沉吟着。“没笔,就给我找个棉花蛋蛋出来。”
那一天,又是当着众人的面,二阴阳宗孝章单腿抬起垫着,用一个棉花团行云流水一样写了一张字迹漂亮的布符,交给宗廷选说:
“贴在圈门上,过一阵子这布要是变了色,你就把它烧成灰,和上点泥,贴在羊圈墙上。我保你八年之内,这羊圈再没狼敢来。”
“那,老辈子,八年之后咋办?”宗廷选也是顺口。
“八年之后嘛。”宗孝章瞟了一眼老窑,又瞥了一眼宗廷选。“你倒想得远了。八年之后,你人都不在这住了,羊圈还能圈羊吗!”
后来的结果是羊圈再没有被狼害过,宗廷选一家人住的窑洞,却因为一次大雨给渗塌了。掐算起时间来,窑塌正好发生在宗孝章说的第七年头上。
二阴阳的精准预言和神奇字符,经宗廷选的嘴一直传了几代人,最后随着一家人的搬迁,还被言传着讲到了遥远的内蒙古。我也是这个中间听父亲说到这些。
宗孝章一生传奇多多,却有一件让自己痛不欲生的失败。这事关一个叫刘宝堂的军人。
刘宝堂出生于陕北的顺宁乡桃梨坬村,当时这个地方属安边县管辖。他二十岁上开始拉队伍,成立地方民团,自任团长,维护当地的社会治安。西安的杨虎城和陕北王井岳秀,都曾拉拢过他。后来他被军阀陈珪璋收编,当了该部第二旅旅长兼第四团团长。刘宝堂同情革命者,跟刘志丹、谢子长是拜帖子弟兄。张廷芝投靠胡宗南,当上了国民党驻安边的保安司令。为了独霸三边,他和上面串连,设了一个以儿女婚事为由的鸿门宴,决心要置刘宝堂于死地。
宗孝章外出投奔了刘宝堂,几年下来,就被刘提拔当了副官,后来两人还结成了姻亲,成了连襟挑担。“早胜镇兵变”发生后,刘宝堂救了刘志丹等人,受到了陈珪璋部队的围攻。一场大战,宗孝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回到了宗石湾。一年之后,刘宝堂遇难的前一天,宗孝章夜里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完全是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见旅长刘宝堂,领着连以上的军官三十多人,以会亲的名义,进到了安边城里。张廷芝十分殷勤,欢迎仪式搞得非常隆重,房上彩旗飘飘,门前的迎宾队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结果,一队军人都被张廷芝邀请进了安边县城最豪华的一家饭店。
宗孝章的目光随着进入,见刘宝堂的随从全都坐在外面的大厅,他本人和两个副官则被安排在向里的一个独屋里。陪客中有当地的两位乡绅和几位姨太太。宗孝章上前,和刘宝堂打了个照面,还问候了他一句。刘宝堂却视若无睹,什么话也没说。宗孝章有点狐疑,看见张廷芝的一位姨太太,和旅长攀谈起来,不觉有点失落,目光轻飘飘地自房子里退了出来,东走西看,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在离饭店不远的另一处院子里,荷枪实弹埋伏着张廷芝的几十号人。
“不好,张廷芝这个贼娃子没安好心。我得告诉刘旅长,让他提防点才行。”
宗孝章急急的跑过大厅,看见几十名军人正与几位陪客碰杯喝酒。再进到那个独立房间,眼见刘宝堂和张廷芝单独碰杯,热议儿女连姻之事。他也顾不上礼节,上前贴在刘旅长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刘宝堂却挥手一扰,把宗孝章当蚊子一样搧了开来。
“咱们两家结了亲,有你大旅长的威名,三边的事情,你说啥事不好办呀。”张廷芝表现的有点巴结。
“我看两个娃还般配的。也许,这也是姻缘吧。咱们的一生已经半辈子过来了,希望他们将来能走得久远点吧。”刘宝堂轻描淡写地岔开了张廷芝的话。
刘旅长听不见自己的话,难道看不见自己吗?宗孝章抓耳挠腮,搞不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难道说是自己死了,还是……
“我听说旅长得了一把日本手枪,精巧的很,拿出来让咱们大家看看,是咋个样子的东西?”张廷芝笑着提说。
“就是小巧一点,拿着手感还不如老盒子枪好。太轻了。”刘宝堂从腰套中取出了手枪。
张廷芝呵呵笑着,脸上的麻子抖得像风中的铃铛。他接过手枪,双手把玩,又试拿到右手,赞不绝口地把枪的保险打开,检查出了里边的子弹,重新安好,连说好枪呀,好枪,手一翻对着刘宝堂的头“叭”就是一枪。那飞出的子弹,像一只小蜜蜂直奔过来。宗孝章看见了,一个急闪,挡在了刘旅长的面前。
“哎,这不是宗孝章吗,你咋来了?”刘宝堂终于看见了宗孝章,却没看见飞来的“蜜蜂”。
“旅长,我是救你来了。快躲开呀!”宗孝章喊着。
“蜜蜂”穿过了宗孝章,钻进了刘宝堂的额头,一朵鲜红的花绽了开来。刘宝堂魁梧的身子,重重地向后倒去。宗孝章一声惊叫,在醒转的霎那间,听见刘宝堂问:
“今天是七月十三吧?”
一个活生生的噩梦,把宗孝章惊醒过来。外面的鸡刚刚打鸣,他一身冷汗,跳下炕就摆开了香案,插上香烛,双手合一,喃喃地念了半天的经文。跟着取出三枚铜钱,在香案前连抛连接连看,掐着指头推算了一下,一双时常半眯着的吊睛眼,霎时睁得圆如铜钱。
天一亮,宗孝章满庄子找马和骡子,说有天大的急事,要赶着去一趟安边城。谁知满村子的人家,好像商量好了一样,都说骡马在前一天就外出了。宗孝章那个急,跑到了宗圪堵,费了半天时间,终于借到了一匹走骡,连鞍子都没配,骑上就往安边跑。
七月的天气,说风就是雨,半道上,山洪下来,把路挡得不通。宗孝章急得站在山头上,啊啊的大叫。等他绕过了那段路,挥汗如雨地赶到了安边城,一切已经太迟了。他拉着走骡,眼看着张廷芝的兵,押着刘宝堂部队被缴了械的军人,在街道上走过。街上的人们议论声声,都在吵吵着刘宝堂的死讯。
真实的这一天,正是刘宝堂在宗孝章梦里询问的七月十三日。先知先觉的宗孝章,终没能救下友谊情深的老团长。为此,他一辈子都在自责和天问着。
——部分内容据宗德虎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