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走了两年了,终于,姥爷也走了。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月子里,怕影响我心情,甚至没人敢通知我他的死讯。但其实,我心中早有预感。
这些年,姥爷身体越来越不好。记得四五年前,有一次姥爷突然吐血,吐了一大盆。我妈半夜给我打电话,让我赶最早的火车回抚顺,话里话外就是最后一面了。我着急忙慌地一路各种糟糕念头,赶到医院,我已经是最后一个到的。看到姥爷苍白的脸肿的像白面馒头,身上都是针眼,泪如雨下。那是第一次感觉到亲人即将离世是什么滋味。姥爷把遗嘱都念叨完了,不但把自己财产分明白了,连我姥的都给分了,搞得人啼笑皆非。然而诊断结果是胃出血,一切虚惊一场。
一晃这些年过去了,年纪大的人,身上毛病不断增加,姥爷身体越来越不好,近几年走路脚疼,心脏呼吸不畅。去年是我姥八十大寿,也就是姥爷八十四。彼时,姥爷已经自己行走困难,坐着轮椅,隔三差五就要去医院吸氧,说是心脏衰竭。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真的不是说老人病久了,孩子就不孝顺了。而是当他一次一次去医院抢救折腾,慢慢地大家都习惯了,再没有第一次的惊慌失措,也就显得没那么伤心焦急。
尤其姥爷这种老头,有苏大强一样的作劲儿和喜感。我的印象里,姥爷平生三大爱好,钱,烟,麻将。如果硬再要加一样,就是时时刻刻离不开我姥。说到这,我想到了这个老头很多往事。
我妈说姥爷年轻时候没爸没妈,特别穷,穷怕了,所以特别抠,这老头和我奶都是我见过最抠的人。我奶的抠是仔细过日子,不舍得的花钱。我姥爷的抠是钱分的特别清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妈说她小时候,家里的白米白面堆满仓,别人家穷的没饭吃。我姥爷宁可把米粮放坏放烂也不送人。这莫名地让我想起莎士比亚笔下的四大吝啬鬼。儿女们条件不好,想和我姥爷借钱周济一下,想都别想,颇有点西方人的观念。
在我的记忆里,他腰间别着一串钥匙,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尺寸。他有个专属小柜,里面有他所有的存折积蓄,还有他真爱的烟。十几二十年前,那时候大家都抽两三块的烟,逢年过节才能买上一条五块钱的红河。这时候姥爷就会打开抽屉,宝贝似的把烟放进去再仔细锁上,偶尔解馋才拿出来抽。不同于别的老头家里来客人臭显摆,他属于自己偷着乐型,生怕别人惦记他的烟,连我二舅都不行。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他的烟从红河变成红塔山变成玉溪变成中华。不变的是他小心翼翼又雀跃的样子。有的时候想,人这么知足,很好。
他的眼睛不好,从我记忆力就一直戴着厚片眼睛,除了我以外姥爷是家里唯一近视的人,我们全家一度怀疑我的近视是他遗传的,他近视超过一千度,那时候眼镜最大度数也就九百,所以他一直属于看不清东西状态,后来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是近视,而是白内障,做个手术再也不用戴眼镜了(这是另一个啼笑皆非的故事了)。当我们终于把近视这个帽子摘了,他也老了然而并不影响他打麻将,每天上午一场,下午一场。用手一摸就知道抓到的什么牌。后来他反应慢了,还总诈胡,他就不打了,在旁边看我姥打牌,脑袋凑的近近的,脑袋还是一片清明。
他还是个矫情娇气的老头。他有四个儿女,家里十几口人。我父母离婚的早,小时候每年过年都是在姥爷家过。每一年必须整整齐齐,一个不缺,少一个他就要哭,刚去大连发展,我妈没钱回家过年,他哭。我哥当兵不能回家,他也哭。每次住院生病,只要稍微难受,他就嚷嚷自己要死了,把全家叫回去,儿女一个不能少。
你们说,是不是家有苏大强的感觉。
那次我姥八十岁大寿,竟然就是我见姥爷的最后一面。那时候他已经住院好一阵子,为了大寿,特意赶到饭店。我和我姥去医院接他,我见他穿着洁白的衬衫,腰上绑着金腰带,明晃晃亮瞎我,我还开老头玩笑,说好闪好霸气,气场全开,我姥拿了两套衣服,问我哪套漂亮。这老两口子每每这种场合,也真是拼了。然后姥爷从大姨那听说我有个很贵的表,就眼睛亮亮地问我有没有戴着,我摘下来给他看,他稀罕了好一会还给我。等聚餐结束回医院,亲朋好友很多人送他,他又想起这茬,非让我把表再摘下来和旁人显摆一番。这个到什么时候脑子都如此机灵,爱钱爱炫耀,明明身体很难受,因为撑足面子满脸雀跃,就这样定格在我脑海,成了最后一个画面。
都说73.84是个坎儿,那时,姥爷刚好84岁,我怀孕五个多月。我们都感觉特别不好。我自己当时就有这种直觉,姥爷挺不到我生完孩子回家了。果然前几天老妈来西安,支支吾吾告诉我姥爷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万幸的是过了年,挺到了85岁。
我不能哭,竟也不想哭。一个生命降世,一个生命陨落。天道循环如此,姥爷已经是个很幸福的老头,这一辈子姥伺候着他,儿女哄着他,还有两个重孙子,不亏不亏。姥爷八十大寿的时候,我送了“四世同堂”四个字。那时候全家围坐一起,欢欢笑笑,画面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