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嫂子语速快,他数落S君时一句接一句,决不给人插话的机会,她的停顿,全是看在需要换气的份上。就像小学生写作文,只会点顿号,不会点句号,并且一顿到底,末尾再加三个感叹号。她的抽噎很有规律,会通过肿胀充血的鼻腔连续而短促的吸几次气,吸到无气可吸,才长叹一口气,释放这一阶段的愤懑。出于礼貌,我努力做个有修养的听众,其实此刻即使插话,多是沦为她的伴奏,只能平行伴跑,不能强行超越。瞅准她抽噎暂停开始叹气的时机,我快速插话道:“S君你们俩都资产过半个亿了,又何必因为鸡毛蒜皮相互伤害。”这一插话不要紧,魏嫂子就像点读机,开启了她的盛世华章,哪里还顾得上抽噎。
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的财富的确是从当年的赤手空拳到坐拥亿万,而他的脾气跟我的青春、我的喜乐负相关。这些年要不是我勉为支撑,他的财富恐怕犹如过山车般早已灰飞烟灭来去无踪了。一个能作的男人,就是守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专门往下坡溜,实在不行我就带着孩子们单过,今天走到这步全是拜他所赐。
当年要不是四姐不要他,也轮不到我后来跟他谈婚论嫁。要说S君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念念不忘四姐爸爸说的那些话,咬牙回去复读,是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市一中的。后来在高中连续考过几个年级前十,又跟校花扯络不清,被政教处老师抓住现行,狠狠尅过,让他回去叫家长。恰在这时四姐腆着大肚子来找他,就趁机充当了一次家长角色,从那之后再也不跟他见面。S君记仇,发誓永不登四姐家门。
我那时毕业后因为学历太低找不到工作,就到沿海城市打工,在一家医院运动保健科当护士。有一天下午,我们接到一个踝骨骨折病号,手术过后打针时看单子知道是他,因为他在这个城市的理工大学读研,没有家人陪床,又因为是熟人嘛就格外关心,每天只要有空就过来陪他。他喜欢看小说,我就把医院图书室《小说月报》拿来一期期换着读,衣服脏了我给手洗,下床活动我扶着,去卫生间我给他解腰带······诶,别提了!我算是最合格的护士了,成了他的第三条腿。他有事不按铃,从来都是扯着嗓子喊:魏姐······
拆完石膏模,医生建议他静养,就先不要回学校,也不要太多运动,可以租间公寓。我说你要不来我租住的置成国际大厦吧,不贵,我还能照顾你,他说行。那天是个响晴的周末,不多见的瓦蓝的天空,弥漫着城市道路两侧盆植花卉的淡淡香氛,也可能并没有香味,我记不太清了。他坐在我的木兰微型摩托车后,一只手轻轻地半抓着我的上衣下摆。说实话我平时带过很多男人,有时他们夸张地扒着我的肩或者做出环着我的腰的模样,但从来没有今天感觉特别,有一股酸凉的不知什么东西从我双侧锁骨上涌,瞬间到达头顶,我轻轻打了一个寒噤,两臂汗毛竖立。我快速回忆起住院期间所做的一切,现在却极不自然,觉得太过了,超过了一个护士的本分。说亲不是亲,说爱不是爱,说情并无情,杂糅得如同冰雪时光出品的一杯香草果粒燕麦奶油巧克力冷饮。
鬼使神差,我先把他带到了我租住的1656房,这是拐角处的一间房,比一般的大6个平方,两面墙壁都是窗子,夏天时很热,进屋就得开空调。他坐在我的电脑椅上,转了个圈,看向立在卫生间门口的我。我问他要不要洗把脸,他走过来,那只伤脚交替迈步时用不上力,另一条腿走路就很夸张。我想过去扶他,没想到他一下跨过来,双臂就势环向我,手掌贴在卫生间两侧门框上。我逃向卫生间洗手池,他低声说,过来!那一刻我那么听话,顺从而乖巧。
小魏,嫁给我。
啥······
小魏,我们结婚吧。
你胡说······
俺老S浪荡半生,想结婚,答应我。
什么呀,我30了,他才27,这咋行。他研究生,我一个卫校初中中专生。他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炯炯有神,眼神不敢直视,我除了有个个子,眼小、鼻梁塌、嗓音粗。他将来前程无量,我是个打工的,临时的,居无定所,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像深秋街角滚落的树叶。门不当户不对,不会有以后。我说了一百条不合适的理由,拒绝了一百下,他依旧很执着。
你听我说,我的毕业设计是给一家港资智能化机床厂做的销售方案,不仅被采纳,还获得了一笔费用。我的理想是做这家机床厂在这个城市的总代,大有利润可赚。他们是高仿德国的产品,竞争力很强,在国内是独一份。等我好些了就去谈合作,咱们以后有的是钱挣。我就是要娶你这样的,啥也别说了,去辞职吧。
这迷魂汤,他咋说我咋信。我竟然全听得进去,我做好了当老板娘的一切准备。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无比幸运地怀孕了,我特别想要这个孩子。回老家办婚礼吧,你连求婚订婚都省了,坐等当爹好了,我说。
从此,我就像手机号,永远与他的人生APP绑定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