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新采69:檀弓下·“躬自厚”故事四则
《论语·卫灵公篇》中有言:“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孔子的宗旨很明确——弯下身子、放低姿态,严格要求自己并宽容对待他人,自然不会心生怨恨。
还有一句话,孔子没有讲,那就是“怨天尤人”没有任何作用。
关于“怨”,孔子还专门评价过伯夷叔齐——“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伯夷叔齐这两位贤人因为能做到不念旧恶,便鲜有心生怨恨的情况。
“躬自厚”说到底是一种看待问题的角度,大凡在事情不尽如人意时,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总归是一种相对积极的思维方式。所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就是这个意思。
(一)“我”先拾掇拾掇自己
季孙之母死,哀公吊焉。曾子与子贡吊焉,阍人为君在,弗内也。曾子与子贡入于其厩而修容焉。子贡先入,阍人曰:“乡者已告矣。”曾子后入,阍人避之。涉内溜,卿大夫皆辟位,公降一等而揖之。君子言之曰:“尽饰之道,斯其行者远矣。”
季孙的母亲去世了,哀公前往吊丧。曾子与子贡一起来吊丧时,守门人因为有国君在内,就没让他们两人进去。曾子与子贡进入季孙家为来宾准备的马棚里等待,两人略为调整了仪容修饰后走出来,子贡先往里走,看门人看到后说:“已经派人进去通报了。”曾子随后走来,看门人看到后急忙侧身把路让开。两人走到了寝门的屋檐下,卿大夫们看见了都赶忙让位,哀公也从堂上走下一级台阶作揖请他们就位。后世君子们对这件事的看法是:“尽量修饰自己仪容的做法,是有助于更好地帮助自己顺利行道的。”
话一旦说出口,便或多或少与当初的心意有所出入了。
后世君子评价子贡、曾子这件事以“尽饰之道,斯其行者远矣。”不能说有多大问题,至少未能完全反应子贡、曾子当时的心意。
哀公在吊丧,门人拦着不让进。谁处在这样的情形中会心中不起一丝微澜呢?如果这算是“行有不得”的话,子贡、曾子的做法显然是得了圣人真传的。两个人不言不语,借这个机会眼光向内,重新审视、调整、优化自己的言行容止、身上服饰。
再次进入时,子贡、曾子还是原来的子贡、曾子,先前如常人一般所起的心之微澜早已荡然无存了,代之以“反求诸己”后的“色愈恭,礼愈至”。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呢?
哪里有什么表里,分明就是一以贯之。表里的一以贯之,心身的一以贯之。
(二)做好“我”该做的
阳门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入而哭之哀。晋人之觇(chān)宋者,反报于晋侯曰:“阳门之介夫死,而子罕哭之哀,而民说,殆不可伐也。”孔子闻之,曰:“善哉觇国乎!《诗》云:‘凡民有丧,扶服救之。’虽微晋而已,天下其孰能当之?”
宋国都城阳门的一个卫士死了,做为司城的子罕去他家吊丧哭的很伤心。晋国人的探子窥视到这种情况,回去报告晋侯说:“阳门的普通守门卫兵死了,而子罕却哭的很伤心,百姓们因此而心悦诚服,可见宋国是难以被征伐的吧。”孔子听说了这件事,说:“这个探子真了不起啊!《诗经》讲:‘大凡百姓中有人去世的,周围的人都应尽力去帮扶这家人。’这还不过是区区一个晋国,这种情况下天下诸侯谁敢轻易征伐它?”
同样是守土攻防,晋侯的努力方向在外——看宋国人如何做,有没有露出破绽来,甚至为此专门安插了军事间谍。子罕的努力方向在内——做好自己作为司城的本分事。守城的士兵死了,真诚地到他家去吊丧,做一个有情有义的行政主官。
晋侯伺变,子罕守常。对于一个守常始终如一的人而言,哪里能轻易从他身上找到破绽?
(三)居其位而众星拱之
鲁庄公之丧,既葬,而绖不入库门。士大夫既卒哭,麻不入。
鲁庄公去世了,完成下葬后,依礼闵公作为庶出不能穿绖服进入库门(最外面的一道门),闵公就脱掉丧服,穿着吉服进入宫内就位,以防权臣继续作乱。士大夫们在卒哭过后,脱掉麻服穿着吉服上朝办事了。
这则故事有个背景,那就是鲁国发生了庆父之乱,鲁庄公的太子般在变乱中被弑杀。闵公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仓促以庶出公子身份被定为继承人的。
依照礼制,闵公作为庶出不能着绖服进入库门,而作为鲁国新任国君,他又必须扛起一国之君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他毅然选择为公废私——脱掉丧服,身着吉服入宫就位,以尽快安定邦国。
孔子讲得好——“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为君者安于其位了,为臣者自然各就各位!闵公以吉服就位了,臣子们自然脱掉麻服上朝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四)薄责于人而躬自厚
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椁。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歌曰:“狸首之班然,执女手之卷然。”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从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
孔子的老朋友中有个叫原壤的,他的母亲去世了,孔子帮着他打理棺椁。原壤敲着做椁的木料大发感慨:“很久我都没有用歌声来表达我的感情了啊!”他唱道:“狸首之班然,执女手之卷然。”(歌词大意是:看这椁木的纹理呀,多么象狸首上的花纹,灿烂斑然;我对你的感激呀,真想握着你的手,诚挚倦然。)孔子像没听见一样从他旁边走过去。身旁的弟子对孔子说:“您为什么不同这种没心没肺的人绝交呢?”孔子说:“我孔丘听说过:亲人毕竟是亲人不要失其为亲人;老友毕竟是老友不要失其为老友。”
《论语》中,孔子看到原壤的一些不当做派,见于两个人老友的关系,曾经调侃之——“老而不死谓之贼”。
这则故事中,原壤居然在自己母亲的丧礼上唱歌。原壤还是原来的原壤——放荡不羁,不为礼法的条条框框所约束。孔子自然也还是原来的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敲着母亲的棺椁唱歌,那是原壤的不羁。
闻听老友的不羁,能不乱于心,保持“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的本心天性,那才是孔子。
原壤有原壤的洒脱与不羁,孔子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笃定与坚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