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新采68:檀弓下·知所贵贱故事四则
总有人认为儒家有点“钻进牛角尖”的意思,好像没点执念,不弄出点义正言辞、大义凛然的动静就算不上真正的儒者似的。其实,真正的儒家不仅棱角分明,而且有情有义。
《论语》概括孔子终生所摒绝之事——“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这样的原则处世,怎么会钻牛角尖呢?孔子的弟子子禽向师兄子贡请教老师的“闻政”秘诀,子贡告诉他,没有别的——“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哪里有什么秘诀,老师不过是踏实做人,老实做事,到哪里都给人留下“温、良、恭、俭、让”的长者敦厚印象,以至于各个邦国的君臣自然而然要拿政事向这样的敦厚长者请教罢了。
更妙的是,孔子自己讲“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如果可以遵循道义求得富贵,就算是做执鞭的卑贱差事,我也愿意。如果遵循道义不能求得富贵,还是去做我所欢喜的事情为好!
隐隐然,儒者似乎总有一个判断标准,这个判断标准不受外在世界的干扰,只源于儒者的内心。通过这个标准,他们的“知所贵贱”一目了然。
如果非要给儒者冠以执着之名的话,他们所执着的便是内心“知所贵贱”的这个标准!
(一)嗟来之食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齐国发生大饥荒,黔敖在大路边准备了食物,供饥饿者食用。有个以袖遮脸、拖着鞋子一瘸一拐的饿乏者,无精打采地走过来。黔敖左手捧着食物,右手端着汤水,说:“嗟来食”——“喂!过来吃饭!”那饥民瞪眼看着他,说:“我就是因为不食‘嗟来之食’才到了这步境地!”他谢绝黔敖的各种好意道歉,最终因不吃“嗟来之食”而饿病致死。曾子听说了,说:“还是要根据情况区别对待的吧?闻‘嗟,来食’可以离开,施舍者道歉并以礼相待了还是可以接受食物的。”
曾子评价为“嗟,来食”而饿死者,后来人又会评价曾子的评价。
为“嗟,来食”而饿病致死的饿死者,面对一个两难问题:一边是饥肠辘辘粮食危机,一边是“嗟,来食”带来的礼遇危机。要解决粮食危机,实现生命无虞,就要舍掉尊严,不再苛求他人的以礼相待。要保有尊严,获得他人的礼遇,就要面临粮食危机,甚至难保生命无虞。
很显然,饿死者选择了后者。
这样的题目,对于真正的儒者而言,是无解的。曾子讲,施舍者黔敖意识到该以礼待人并极力道歉了,饿死者完全可以选择接受食物。问题是生死抉择只在一瞬间,哪里有那么多的重头再来?何况饿死者一开始并不是只有饿死一条路可走,他已经做过一次生死抉择了,我们怎么好让这样的人连最后的尊严都失去呢?
饿死者是个真正的儒者,天下人不必都成为这样的儒者,但天下如果没有这样的儒者存在,真的是天下人的不幸!
饿死者之死并非毫无意义。今天,每一个明理的施舍者都该明白,不因我们是施舍者便可以高受施者一头,从精神上讲,大家都是平等的。相对于黔敖所面对的那位饿死者,施舍者反而更应保有发自内心的谦卑。
(二)弑父者,天地不容
邾娄定公之时,有弒其父者。有司以告,公瞿然失席,曰:“是寡人之罪也!”曰:“寡人尝学断斯狱矣:臣弒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弒父,凡在宫者杀无赦。杀其人,坏其室,洿其宫而猪焉。盖君踰月而后举爵。”
邾娄定公在位的时候,有人杀了自己的父亲。司法人员报告了这件事,定公听到后惊愕到险些离开席位,说:“这是寡人的过错啊!”接着说:“寡人曾学过处理这类案件:如果是臣子弑杀其君,凡是供过职的官员都应对这个臣子杀无赦;如果是儿子弑杀父亲,凡是在宫室生活过的家族成员都应对这个儿子杀无赦。不仅要把行凶者杀掉,还要拆毁他的住处,将他原来的宫室所在挖成大坑建成水潴。他所在的邦国之君要为此戒绝宴饮一个月。〞
人世间,大概没有比父母子女更亲密稳固的关系了。这个关系一旦崩塌,人类便与禽兽没有多少分别了。
正因为如此,邾娄定公才将弑杀其父、弑杀其君者定位到“杀无赦”的程度,非但人人可得而诛之,而且为天地所不容。不仅人要诛灭,所居住过的宫室也要夷为平地、掘成水潴。使斯恶地再难生出类似的恶人!
(三)求什么
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文子曰:“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也。”北面再拜稽首。君子谓之善颂善祷。
晋国赵文子的新居落成,晋国的大夫们都来祝贺。张老致辞说:“多么高大雄伟啊!多么绚烂夺目啊!以后,可以在这里歌唱奏乐,可以在这里哭丧祭拜,也可以在这里与同僚和族人聚会宴饮。”文子说:“我能够在这里唱歌奏乐,在这里哭丧祭拜,在这里与同僚和族人聚宴,表明是要同大家一起善始善终,从而追随先大夫们葬于九原祖坟的啊。”而后文子面朝北再拜稽首。君子们都盛赞二人,一个善于颂,一个善于祷。
人所求者,华屋美居!晋赵文子所求者,善始善终,配享宗庙而已!
(四)圣人葬狗
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贡埋之,曰:“吾闻之也:敝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丘也贫,无盖。于其封也,亦予之席,毋使其首陷焉。”路马死,埋之以帷。
孔子养的看家狗死了,让子贡去埋掉,嘱咐说:“我听说过:破旧的帷幔不要丢掉,可以用它埋马;破旧的车盖不要丢掉,可以用它埋狗。我自小家贫,没有破旧的车盖好用。你在封埋的时候,为它准备一张破席子吧,不要让它的头直接埋在土里。”
为国君拉车的马死了,可以用帷幔裹埋。
孟子后来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话可以作为人生修炼的进阶路线图,先要亲敬自己的父母、亲人,而后才可以拓展这份亲敬,将之拓展到亲爱每一个民众,最后才有可能推展到爱惜世间一切事物的程度。
孔子葬狗,让我们看到了他“爱物”的仁心,对物尚有这份厚爱,仁民、亲亲自然不在话下。
一个有情有义、悉心葬狗的老头儿,怎么可能是个不苟言笑、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