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沿(十)

第二天一大早,朱六家烟囱就冒了烟,院子里朱成朱会早已经将驴车套好,东西码装整齐了。朱六媳妇早早起来做好早饭,一家人早早就吃了。朱老爷子走到炕前,摸了摸还在睡梦中朱新的额头,“哎“了一声说:“这怂娃,我可能再见不上喽。”朱六在一旁说:“爹,你说撒里,过两年我就领上过去看你。”朱老爷子再未说话,从怀里掏出了三串铜制钱牌,说:“这钱牌是从凉州府老家带过来的,一共六十张,昨晚我将它们分成了三串,你们弟兄三人一人一串,留个念想吧。”说罢,给朱新枕头底下压了一串,另外两串分别给了朱成、朱会。屋外程老爷子提着一布袋烟叶,咳嗽了一声说:“都已经收拾好了,这烟渣子拿着路上抽。"说罢将布袋放在了车厢里,又对着里院喊了一声,“老二,你把南房子里那张羊皮拿过来给你大铺上,路远这里,铺上软活些。” 文章在里院应了一声。朱家一家人闻声出来,连连推辞,最终还是铺上了。朱六将父亲三人送到横沙河朱老爷子就再没让往下送,回家后便和文章拿着拓土块的模子和铁锨去白土屲根拓土块占地方去了。

兰州的滨河路上,停着一辆马车,明章手里攥着缰绳在路边坐着,这样已经差不多坐了半个时辰。他时不时的瞅一瞅躺在车厢里的李尕蛋。李尕蛋浑身湿透的躺在哪里,头发湿湿的披在头上,黑色瓜皮帽也不见了踪影,灰色长衫上不知是被石头还是树枝刮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褐色的衬裤湿湿的绷在腿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动的地方,鼻子微微的吸着气,好像只进不出,像死了一样。经过马车的人时不时的向车厢里瞅一眼,再向明章瞅一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两个外乡人。一声炮响,马惊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明章坐着没动,他知道这是“午炮”响了。这几年兰州计时是响三炮,这种炮炮管直径约一扎,高四十公分左右,竖在地上,里面放了火药,再填上黄土,专门放炮的人拿着粗香,点了引信,炮声巨大,能传至方圆十多里地。黎明的炮声称为“醒炮”,中午的叫“午炮”,下午的叫“二炮”。车厢里的李尕蛋也动了一下,开了口对明章说:“疤子,咋弄哩?”,明章说:“咋弄哩?回呗,咋弄哩,再不回二炮都响了!”李尕蛋说:“这次回去,让我爹打死里。”明章说:“打死总比饿死强!”说着牵起缰绳吆车走了起来,李尕蛋躺着没动,狠狠的用手在车厢里砸了一拳。

原来昨晚上李尕蛋拉着明章在中山铁桥上转了一会觉得不过瘾,就凑凑着明章望城里走去,进去没多会二炮就响了,二炮向后街上人就逐渐少了,店铺大多数也关了,只有些烟馆子和赌场亮着灯。李尕蛋用嘴嘟着指向一个亮灯的烟馆子,向明章说:“疤子,咱去玩一会?”明章不敢去,因为他从来没进去过那种地方,可心里又想去看一眼赌场里是啥样子。李尕蛋说:“进去你别玩,你看着我怎么玩就行了,不玩又会被抢了去。”最终经不住李尕蛋三言两语,就给忽悠进去了。进了赌场,里面烟雾缭绕,两排有些年头的油腻的赌桌整齐的放在地上,上面放着各种赌博用的东西,操着兰州方言的赌客围坐在一张赌桌旁紧紧的盯着庄家手中的牌,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兴奋和充满悬念的气息,底牌一亮,唉叹声、咒骂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妥妥的乌烟瘴气,酣畅淋漓。

看见李尕蛋和明章进去,旁边站的穿着黑短衫的服务生就凑了过来,说:“两位老哥玩会?”明章没吭气,李尕蛋俨然一副老手的样子说:“嗯,玩会骰子,安排个位置。”随即李尕蛋被安排了位置,明章站在身后紧盯着庄家手中的骰子,李尕蛋从口袋里取了几块银元,压了注,也是奇怪,李尕蛋是连赢了几把,赢得银元也是本钱的好几倍,人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高兴的忘乎所以,在赌桌前大喊大叫起来。明章看在眼里,心想好家伙这来钱真快啊,我辛辛苦苦拉一车木头来这卖,还不如李尕蛋摇两下骰子,心里是真痒痒了。李尕蛋正赢的起劲,转过头对明章说:“疤子,来两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明章再未推辞,挤了进去。连着赢了三把,明章已经将李尕蛋给的本钱还了,手里还剩下七八块银元,就想收手算了,旁边的人不干了,开始骂了说:“哎,哪有这样的道理,赢了就想走,你把这当钱庄呢,取钱来了吗?”周围人也开始跟着起哄,李尕蛋也给明章使了个眼色,明章只好继续玩了起来。

前半夜赢得多,明章和李尕蛋越玩越兴奋,心想着我这么稳稳的玩一晚上看来也能赢不少。可后半夜就不一样了,加上赌场里看场子的两个黑衣短衫的两个人加进来,输了钱的人越发急了,跑到柜台上软磨硬泡的和老板借了一份赌资就开始疯狂起来,赌注越来越大,明章和李尕蛋手里赢的钱是怎么赢过来的就原样的被怎么赢了过去。心有不甘的两人开始从自己腰包里往外掏,越输越想赢回去,直到明章把绑在腰里的钱袋子输了个底朝天也没赢回来一分钱,彻底傻眼了。李尕蛋越玩越疯,越玩越急,两眼角透着红色的血丝,身上一分钱的本钱没有了还想着把输了的钱赢回来,就把拴在大车店的马车押了进去,并当场签字画了押,写着输了就“连鞭子提。”就是连马带车连鞭子都是人家的了。果不其然真真让人家“连鞭子”提了。

随着一声“醒炮”响后,赌场也打烊了。李尕蛋被一众人推搡着来到了庙滩子的大车店,好说歹说都不行,磕头也不行,硬生生将马车“连鞭子”给提了去。折腾了一晚上,两人现在是一点瞌睡也没有,摸摸口袋就连吃碗“不断头面”的钱都没有,肚子里像牛吼一样,也没有办法。明章站在大车店的院子里,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就吆着车往回走,李尕蛋跟在车后像蔫了一样,瓜皮帽斜斜的戴在头上看着马上就要掉下来也没有精力去扶了。

马车走在滨河路上,两人一直无话,看着滚滚东流的黄河水,明章却是异常的平静。他脑子里蒙蒙的、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却又像看皮影戏似的一张张画面过个不停。他突然感觉自己很脏,特别是那双抓了骰子的手很脏很脏,他看见前面的河滩比较平缓,遂“嗷”了一声,停下了马车径直向黄河边走去。李尕蛋见明章径直走向黄河,一下慌了,大声喊道:“疤子,你干撒呢。”明章未回答,继续向前走去。李尕蛋见状,大步追了过来,明章刚到河边顺势下蹲时李尕蛋一下扑了过来,却扑了个个空,稳稳的“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黄河里,不会游泳的李尕蛋跟在他的瓜皮帽后面,在河里扑腾着向东漂去。这一下吓坏了明章,他手也没洗顺手捡了一根树枝顺着河滩跑着追了过去,明章边跑边骂,“你这畜生害死人哩”。也是幸运,要是前面不要碰上一颗枯树根挡住了李尕蛋,神仙 也救不起李尕蛋,等明章把他拉回岸边时,他已被猛猛的灌了几口水,呛了个半死,没了气似的躺在了河滩上。拉上岸时明章看着没了气的李尕蛋,在脸上顺手给了两巴掌,打的李尕蛋一个激灵,顺势吐了两口水,算是活过来了。明章骂道:“你有本事去赌博,没本事承担结果,输了就输了,没必要跳河吧。”这一骂把李尕蛋骂懵了,挣扎着骂道:“老子去跳河?老子是看着你去跳河救你去哩,老子就算被我爹打死也不会去跳河。”明章说道:“老子是去洗手,老子这双手太脏了。”说罢又给自己给了两个大嘴巴子。两人扭过头谁也不说话了。在河边稍作休息后,明章将李尕蛋背到了车厢里。

一路上,两人基本上没怎么说话,胃酸的烧心感加上输了钱的心酸和委屈折磨了两人一路。从流水沟过来经过直沟时李尕蛋就下了车,踉跄着向干城庄子走去,明章再没向下去送他,吆着车从横路直接从西岔口这边拐向了西岔庄子。回到家卸了车,明章径直走进了堂屋,婆姨看他脸色不好让他洗个脸再去,明章未搭话就走了进去。一路上想好的怎么怎么编谎的剧本瞬间一个也不想说了,进了堂屋,程老太太看见了儿子高兴的从炕上起来准备下炕,明章看了一眼老太太喊了声“妈”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写字台前面。这一跪看蒙了坐在炕沿边抽烟锅子的程老爷子,说知道:“老大,你这是组撒里?”婆姨胡氏也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男人做的哪一出,就过去往起来拉明章,被明章一把推了过去。明章跪着说道:“爹,我把钱输掉了。”说罢,就把兰州赌博输钱的事情讲了一遍。听的程老爷太太在炕上双手拍着大腿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娃啊,你怎么能干这事哩。”程老爷子气的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洋炉子旁边的货剪朝头给了两下,骂了一句:“不争气的东西。”。就出门去了。看着公公出去了婆姨便说要不起来吃完饭了再说,程老爷子掀开门帘又骂了一句:“还吃饭哩,饿死算了,你知道不,你把你弟弟的房子输掉了,哈怂东西。”说罢又走了出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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