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小说)

夕阳映红青青卢井石台。翟蓝肩挑水桶,手提篮球吊桶,于翟院黑黑弄子里姌姌闪出。其脑后羊角辫梢、沾染一丝丝甩不掉之霞光与沉沉暮色。

窄窄井台,桶与人挤作一团。十几吊桶,于井口七上八下,一场抢水“战争”已然触发。

袁家院子老二嘉志,此时连井台已未上去,立于路边,其肩上挑一担空桶、携有满腹惆怅,皱眉呆望着抢水“激战”的街坊们。

翟院的水井,都梁小城深情之眼睛矣。夏不涸、春不溢,清冽微甜,一如好山甘泉也。引得周边众邻,皆来此井挑水。相传,秦始皇遣卢、侯二生,赴东海寻神仙不老之药,不获,二生遂遁居都梁云山,修炼得道成仙,故都梁云山为道教六九福地。一日,二生下山,望都梁城而来,行至翟院处,卢生忽觉口渴难忍,极欲饮水,然其时此地荒无人烟,瘠地不毛,周遭无水。卢生便原地一跺脚,足下立马现出一凹坑。侯生上前为之助力,二生轮流跺脚,凹坑愈来愈深。良顷,便有美泉从坑中汩汩流出。二生掬水饮之,遂痛快解渴,腾空驾云而去。尔后有人在井泉处结庐而居,生息繁衍,福荫子孙,故尔此地渐渐人烟稠密,遂成市井。翟院卢井之名,乃缘于此传说而来矣。

嘉志上有一姐,下有俩弟、俩妹,然家中六姊妹只有他一人每日挑水。真是三个和尚没水喝。起先,嘉志与大弟抬水。大弟使小聪明,他让嘉志走前,自己居后。起肩时,大弟便将水桶绳子偷偷往前挪,让水桶重量完全落在嘉志肩上,自己轻松之极。嘉志发现后,干脆不跟弟弟抬水,他一人挑水回家。他几乎每日黄昏时分,在井台上遇见翟家老幺蓝妹。俩人虽互不招呼,然早已熟识。俩人在井台上争先恐后地抢水之事,时常发生。

嘉志见对面的翟蓝,亦在排队等候挑水。他心想,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今儿个我与她、又有一场“恶仗”马上就要开打啦!

终于,嘉志与翟蓝前头的街坊先后打水离去,轮到他俩上得井台。翟蓝眼尖手快,占得先机,将手上的篮球吊桶往井口一扔,球桶立马落下井里,“啪”的一声,球在井水上弹跳起好高,并未沉水,浮在水面,招摇自在地飘来飘去。翟蓝为让篮球吃水,将整个身子伏在井口,不让嘉志靠近井台。他只好将担子搁下,吊水桶拿在手上,却因翟蓝霸占了井口,无法下桶吊水。

篮球有浮力,很难吃水。翟蓝左一下、右一下地抖动桶绳,然而,球桶仍然不听她使唤,依然逍遥快活地在水面荡来荡去,不肯吃水。

“翟蓝,”嘉志站在井台一侧,从翟蓝身旁的缝隙中,往下看井底,发现她那球桶横竖不吃水,便忍不住地请求道,“我帮你打水吧。”

“不!”犟脾气的翟蓝断然拒绝之,仍将上身俯盖在井口,全力抖绳,以求球桶吃进水去。

“你球桶不吃水,又占住井口,不让我打水,这卢井是你家的吗!”嘉志火了,对翟蓝啐道。

看来,还是啐骂起效,翟蓝默默地从井口抬起身来,又默默地将吊绳递给了嘉志。

嘉志接过吊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绳子往左一扯,又匆遽地将绳子往右一摆。那井中的球桶乖乖地一头栽入水中,吃上满满一球井水。嘉志伸手将绳子往上拽,仅拽上三把,那清澈的井水在球中纹起细密的微笑,出现在井口。他将球中的水倒进翟蓝的木桶里,再将球桶往井里放。如此往返回复,很快就将两桶斟满了水。

翟蓝看着眼前一幕,简直呆了,她脸倏地红了,不敢看嘉志,她低着头,一手执球,起肩挑起两桶水,仓皇地离开了井台,向翟院那条深而黑的窄巷里走去。

“今天挑水这么快就回来了?”翟妈问女儿翟蓝。

“是袁家老二帮我打水,才这么快。”翟蓝如实回道。

“哦,就是那个和弟弟抬水不干,干脆一人挑水的嘉志吧。老实拐子(形容实诚),心眼真好。你谢谢人家没有?”翟妈问。

“没。”翟晓回道。

“你这妹伢子呀,脾气就是倔,不肯说谢。”

光阴一晃,人就大了。嘉志初中毕业那年,分配至地区慈阳市建筑公司学做泥工。三年出师,任泥工班班长。他在慈阳市处了几个对象,皆未谈拢。时光又一晃,嘉志业已踩到青春的尾梢,二十七八啦,嘉志已然成为公司的婚姻困难户。

那年五月,嘉志请探亲假回都梁老家。到家翌日,袁家院子来了一位稀客。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翟家大妈。

“嘉志,你回来了,是休探亲假吧?”大妈站在天井里,对嘉志问道。

“嗯,是休假。”嘉志回道。

“听说你在慈阳没有找到对象?”大妈问。

“嗯,慈阳妹子不好找呀。“嘉志说。

“我家老幺也在慈阳。”大妈说。

“翟蓝亦在慈阳?她在慈阳哪单位?”嘉志问。

“慈阳棉纺厂。”大妈答道。

“哦,棉纺厂离城远。”嘉志说。

“是不太方便。但有公汽呀,坐车一会儿就到了。”大妈说。

“我家翟蓝脾气犟得很,小时候你帮她打水,她都不肯说个谢字。但这孩子心眼还是好的,人实诚。”大妈说。

“哦,那是举手之劳的事,不用谢我。”嘉志说。

“这样吧,你在家里休完假后回慈阳,就上棉纺厂找我家老幺去,就说我要你去找她的。好么?”大妈郑重其事地说道。

“哦,好吧。但总感觉空口无凭,怕我去了棉纺厂,翟蓝拒绝我,不肯出来见面。”嘉志担心道。

“你是说要写个字条给老幺吗?可惜我又不会写字。”大妈为难道,想了想,又说,“对了,我挑一瓶剁椒,让你带给我老幺。这下,她就不会不出来见你了。”又说,“等你离开都梁的头天下午,我带辣椒过来给你吧。”说罢,翟大妈便向嘉志挥了挥手,走出了袁家院子。

十天后,嘉志携得一瓶翟家剁椒和大妈给他的翟蓝所在棉纺宿舍地址,离开都梁,返回慈阳单位。周休上午,嘉志坐车来到地处景滩镇的慈阳棉纺厂女工宿舍传达室门口,登记入内,按扯寻去,果真在526室,见到了刚下班归来的翟蓝。

“翟蓝,我回老家了,你妈给你带来一瓶剁椒。”嘉志从包里取出沉甸甸的玻璃辣椒瓶,递给翟蓝。

“嗯,好重。”翟蓝接过瓶子,仍不肯说个“谢”字。

时近中午,翟蓝问:“你在这里吃中饭吧,我去食堂打饭。”说罢,就在床头箱子上,取出两个饭盒,往肩下一夹,径直向外走去。

“好的,麻烦你了。”嘉志望着她的背影,谢道。宿舍居六位女工。有上夜班者,正卧床不起。上白班者,正纷纷找出饭盒,喊喊喳喳地说笑着,拥出寝室。嘉志知道,她们在私下里议论他。他顿感不好意思。可以想像,一个大男人,坐在女工宿舍里,听着她们在窃窃私语,对他说长道短,真是备受拘束,十分憋屈也。

难道我大老远走来,就是给翟蓝送辣椒吗?想个办法,让她明白,他是遵照翟妈“指示”,特地来棉纺厂相亲的。犟犟的翟蓝,你看我合适你吗?嘉志心里这么寻思着,突然想到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写一个字条,上面写好他的想法,待会从她手上接过饭盒时,便将字条偷偷塞给她。

半晌,室外响起脚步声。紧接着,翟蓝手持俩饭盒疾步入室。

“打饭排好长的队呢!”翟蓝向嘉志递过热乎乎饭盒,气喘吁吁道。

嘉志迅速地将字条递了过去,同时接过她递过来的饭盒。

翟蓝抬眼瞅了瞅室内,见大家打饭未归,但展开字条读了起来:

“翟蓝,”嘉志写道,“我这次回家探亲,你妈特地来找我了,要我带给你辣椒的同时,想问你一下,我适合不适合你。你妈是同意我来找你的。”

翟蓝看罢字条,脸顿时像升起了火烧云,两颊都红了。她一手团起字条,不住在地在手心里捏着、揉着,直至字条揉得越来越细小、越来越紧固,她才罢手。随即,她将字条往床头一扔,拿起箱子上的饭盒,默默地吃起饭来。

翟蓝特地为嘉志打了三份菜:窝苣炒排骨、香干炒芹菜、海带粉丝。然而,嘉志一点食欲皆没有,饭盒端在手中,伸筷箸一口饭菜在嘴里,反复咀嚼着,却怎么亦咽不下去。他瞅见翟蓝看罢字条,又将字条反复搓揉着,他就感觉不对劲,心想,翟蓝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她看完字条这种手搓字条的动作,便在无声地表示,她对他完全没有兴趣,也就是说,他根本不适合她。

“翟蓝,”嘉志忍不住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呢?”

“说什么话?”翟蓝嘴里咀嚼着饭菜,一面反问道。

“你看都看了呀,我就想得到你的回话。”嘉志道。

“哦,”翟蓝咀嚼着,仅哦了一声,便继续干饭。

“你单位怎么走?”翟蓝三五两下,将饭吃完,于是开口问道。

然,令嘉志很失望,问我单位干什么呢?

还是告诉她吧。

“在五里牌,28路公汽终点站。下车后,横过马路,直走,见前面有一道陡坡,上坡,左手边中间一栋一楼左数第二间。”嘉细详细回道。

“哦。”翟蓝真是惜话如金,仅简短地回嘉志一个字。

一周后,星期日的上午,天气晴好,煦日临窗,嘉志正坐在窗口桌前看书。

忽然,门口一个人影一晃,一缕清香迎面拂来。他从书上移目看向门口。啊,是翟蓝,她竟然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又似从天而降至他的面前。

今儿的翟蓝,看上去,显然着意修饰一番矣。秀发于脑后高高盘起来,露出腻白的颈根。水红短袖衬衫,衣摆紧束在酱色短裙里,显山露水的胸脯,特别昂扬而精神。

“啊,翟蓝!”嘉志从椅子里“嗖”地站起身来,高兴地说道,“你真有心,竟然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我一路问过来的,南京问出冇姓人嘛!”翟蓝说。

……

是年元旦节,嘉志与翟蓝双双回家,将婚事办了。办完婚宴,已至黄昏,他俩又来到夕阳照红的卢井青石台上,在井边流连、徘徊许久,眼望着晚霞铺落于水面的卢井里,浮现出两两并头的一对,浮想联翩,感慨多多。他心想,这清清井水,俨如他俩两小无猜之童真。这井台,又是他俩看似冤家、实则彼此以心相许的初心发祥之地。他俩在井台上驻足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携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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