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贾宝玉因为一句话而深深触动，这句话就是：“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特别美，这句话就出自《庄子》。它是叫庄子的人写的，所以是庄子的《庄子》。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庄子说，人之所以会感受到忧愁操劳，往往是因为太有用、太聪明、太敏感，所以总是想要把事情摆平。如果能笨一点、木讷一点、无用一点，不受任何世俗功利的捆绑，吃得饱饱的，快乐而自由，宛若“不系之舟”，很随意地荡在水面，随遇而安，那就是最美好的人生了。
《庄子》是我非常喜欢的中国经典，今天的《张一南北大国文课》，我们就来讲讲《庄子》里面的代表作——《逍遥游》。
先了解一下庄子这个人。在战国诸子里，庄子比较特殊，你看不出他是干什么的，你也无法想象，在那个你死我活的争霸年代，哪个老板会雇佣庄子，他也从来不想推销自己。庄子非常穷，他做过官，就是一个漆园的小官吏；而且这个漆园吏也没有能够长久地做下去。他一度穷到沦落在贫民窟里面，靠编织草鞋为生。他吃不上饭，就去跟监河侯借米，人家还不借给他，为什么呢？因为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庄子真是个没用的人。
可庄子他怎么想呢？他写了一篇文章，说山里有一种树木，它什么用都没有，不能烧火，不能做家具，也不能结果，所以它就能够活得很长，没有人去砍伐它，长成参天大树。庄子就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这就是我们熟悉的无用之用，在庄子看来，无用之用恰为大用。所以庄子的态度是非常特别的，他认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活法，生命是平等的。那别人向往的是富贵功名利禄，在这条拥挤的大道上面，熙熙攘攘，也许困顿一生，也许飞黄腾达；但是庄子不走这条路，他反其道而行之，他会选择旁边没有人走的小路。那么庄子追求的是什么呢？穷其一生，他都在追求精神的自由。
庄子的故事特别多。有一次，庄子去面见魏王，他粗布破衣，面露疲惫的状态，看上去很憔悴，然后就被魏王嘲唧唧地揶揄他。但是他丝毫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他说：“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在他看来，我衣服穿得不好，但不意味着我精神上面没有追求，或是一个思想贫瘠很困顿的人，所以我无非就是很贫穷，那就是时运不济。做一个有道德的人、自由的人，比做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对庄子来说显然更重要。所以你看他拒绝做官，拒绝证明自己，拒绝别人的评价，拒绝在乱世之中做一个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傀儡。他说：“甘其食美其服，做小国之寡民。”这就是庄子，他愿意在日常生活中哪怕贫困一点、清淡一点，做一个思想自由的平民。生活可以贫瘠，但是精神却要绝对富足，所以他是一个有趣的人。
那我们为什么要学习《庄子》呢？之前我看过复旦大学的骆玉明老师讲《庄子》，就很有启发。他总结了《庄子》的四个特点。
第一，庄子有非常恢弘的思维。在他的著作里面，最中心的两个概念，一个是无限，一个是自由。而无限和自由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个不懂得无限的人，是不可能懂得自由的。所以庄子是中国第一个清楚地解释了“宇宙”这个概念的人，在他看来，“宇”是空间无限，“宙”是时间无限，只有认识到这样的环境，我们才能知道，人的认知是非常有局限的。
那么第二，庄子有强烈的情感。庄子的哲学，就是基于生命情感的哲学。哲学家分为两类，一类哲学家是重视逻辑的，他要去分析搞得很清楚，比如说黑格尔、康德这些伟大的思想家；我们不能说他们没有感情，但是他们更多的是注重逻辑的严谨。那么另外一类哲学家重视生命感受，所以非常蓬勃，很有张力，比如说尼采。读尼采的哲学，你会感觉到他其实是一个诗人，为什么哲学家会像一个诗人呢？他就是从生命感受上去认识生命跟世界的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庄子也是这样的一个哲学家。他有非常辽阔的思维，天马行空，而且这种思维的根本力量就是来自于对生命的感受。比如《庄子》这本书里都是寓言，他特别善于让万物说话，花草鱼虫、禽类兽类，它更具体地来表现生命的无奈、痛苦、沮丧，包括小小的折磨。
第三，庄子有非常活跃的想象力。我们今天要讲的《逍遥游》就可以看出来。第四，庄子的语言表达非常的精妙，那就是文字的结晶，他是那个时代的语言大师。所以这四个特点，在《逍遥游》里面都体现地非常鲜明。
我们要理解《庄子》，先来了解一下魏晋玄学，这个时期有三本经典，叫“三玄”，指的是《周易》《老子》和《庄子》。“三玄”的内部是有分工的，《周易》描述世界运行的轨迹，所以可以推算；《老子》描述的是比较现实、比较黑暗的那一面；《庄子》描述的是比较超脱和比较放飞的那一面。所以《庄子》会在审美上给人非常大的冲击，只要读《庄子》，你立刻就会跟原来不一样。
那我们今天，就一句一句地来讲解一下庄子的《逍遥游》。首先来读第一段，叫：“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一段话非常的美，而且生命力蓬勃，想象力非常辽阔。
张一南老师在解读《逍遥游》的时候，她就提供了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其实很重要，已经被争论了上千年了，就是著名的“小大之辩”：到底大的好，还是小的好？而且《逍遥游》还引发了两个关键词，就是庄子的两个重要观点，一个叫作“齐物”，一个叫作“逍遥”，这些话我们都听过，可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先来讲讲小大之辩。
这里有大鸟，有小鸟，请问你站谁？这个问题谈了上千年，参与的人太多了，那一般的理解是说，大有大的难处，还是小点好。但这个其实不是庄子的思想，它是老子的思想。那么老子就是比较消极，那庄子怎么讲呢？庄子虽然有点丧，但他思想的核心是，大有大的难处，小也有小的难处。这个叫什么？叫“齐物”，就是生命的本质是平等的。那接下来，既然小有小的难处，那我还是站大鸟吧，因为大总比小有更多的好处；之所以你觉得大了也很难，那是因为你还不够大，等你再大一点，大到一定的程度，那些难处就消失不见了，这个就叫作“逍遥”。
所以《逍遥游》核心的观点就是大总比小要好，但是你要足够的大，那么生命的本质应该是自由和平等的。
我们来看《逍遥游》的文本，开头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他讲的是什么呢？说北海里有一条很大的鱼，它的名字叫作鲲，那这当然是一个预言，那可能就和渔民们的传说有关。这个北海，它应该是一个虚指的概念，如果有原型，就是泛指中国北边的海。有人会说，是不是什么青海湖、喀纳斯？不太可能，因为古时候的人，他的活动范围可能还到不了那儿，所以最有可能的是渤海和黄海之类，就是纬度比较高的地方。在那里，会看到体型很大的动物，那这个鲲的原型有可能就是，古时候的渔民所看到的这种鲸类的动物。所以他就讲说，北海里有这么一条鱼，它的名字叫鲲，这个鲲字，鱼字边一个昆仑山的昆，它本来的意思是什么呢？是鱼籽，就是那种最小最小的鱼。所以特别好玩，用一个最小的鱼，来命名一个最大的鱼；就好像你给一个蚂蚁起了个名字，说你叫大象，你觉得蚂蚁会怎么想？其实蚂蚁什么都不想。这只是你命名它，你心里面的一个哲学的思辨。
那么，不知道庄子是怎么想的，但是庄子会说，这个鲲特别特别大，大到什么呢？有的人说“一锅炖不下”，那不是一锅炖不下，人家的意思是“不知其几千里也”。什么叫几千里，就是北京到上海，那么这一条鱼它就头在上海，尾巴在北京，就是这么大的一条鱼。这已经非常神奇了，但是动物的神奇之处绝对不仅仅是这些，在于什么呢？它不被局限。
这一条鲲，它是可以化而为鸟的，化成了鸟，它的名字就叫鹏。这种神奇的动物可以互相变化，这是中国人非常古老的观念，比如精卫填海，就是一个女孩变成了一只鸟。鱼可以变为鸟也是联想，这个应该和古时候渔民的经验有关。我们会在水族馆里看到有一种鳐鱼，非常大，它经常会跳出水面，好像就在空中飞行一样，所以远远地看过去，渔民可能就会认为：哇，有一种很神奇的动物，它可以从鱼变成鸟。
鲲变成的这个鸟就叫鹏，鹏是什么呢？鹏其实就是凤，凤凰的凤，上古的时候没有轻唇音，f都念成b，所以凤其实就是鹏。这个鹏有多大？“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就是这个鸟大到两个烤架也烤不下对吧？基本上它的背就是北京到上海了，那还不算翅膀呢，所以这只鸟比原来的鱼还大，是在鱼的基础之上又长出了翅膀。那么它展开翅膀能有多大呢？“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就是这么几千里大的一条鱼，化作了几千里宽的一只鸟，它愤然起飞，翅膀就大的像云彩一样，把天都遮住了，就是这么大的一个鹏。然后它飞得特别特别远，它会从世界的这一端，飞到世界的另一端。那它什么时候飞呢？就是在大海翻滚的时候，狂风起来的时候，它借助着这个气息的流动，会飞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方去。
所以接下来说：“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也。南冥者，天池也。”就说这个鸟，海运指的海浪，波动的时候，它就会从这个海边飞到那个海边，南冥是什么呢？就是天池。接下来他说：“《齐谐》者,志怪者也。”就是《齐谐》是一本专门记载这种怪异事情的书，这本书上是怎么记载的呢？他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这段话如果我们一字一字去把它抄写下来，是非常的美，它讲的就是鹏鸟迁徙到南海的时候，整个的情景：它的翅膀击水而行，拍打起的浪花有三千里那么高，然后会拍打出龙卷风，上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就像夏天的台风。然后在高空往下看，请注意，这个视角已经改变了，他是用鹏鸟的眼睛在观看世间万物，灰尘雾气在大地上奔腾。
所以庄子的眼光是可以不断地变换的，他可以跑到天上去看，他可以附体在一个神奇的动物身上看。然后庄子还问，说天的这个颜色，这种藏青色，是它本来的颜色吗？天难道是没有尽头的吗？如果到天上去看地下，那么天也是一片蓝吗？这种思想，在庄子之前，没有人这样问过。所以他会把人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境界当中，那接下来，大小之辩这个话题就出现了。
这边有这么一段话，说：“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治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个蜩就是蝉，那个知了，还有学鸠——小鸟，就这个小虫子跟小鸟，就嘲笑那个鹏。它嘲笑鹏什么呢？因为鹏是一个体型那么大的动物，它的活动范围就非常宽广，可是这个小虫子、小鸟，它们只有一点点小，所以它不需要飞那么远。它们说，我就是攒足了劲飞起来，然后撞到这个树枝上面，就停下来了，有的时候还撞不到树枝上，就掉在地上了。那飞不到又怎么样呢，不就是掉下来吗？那你那么费力，要飞九万里飞到天池，你要干什么呢？
所以张一南老师立即有一个联想，因为她是女生，然后考到了北大，一路念了研究生、念了博士，然后又做老师。所以她会常常遇到身边的一些人，就发出小虫子和小鸟这样的疑问，说你看，我们自己随便念一个什么学校，然后通过关系在县城里面当一个公务员，很开心，每天也活得很自在，那么你这样子努力地拼命学习，念北大，考博士，这么累，累成这样，这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张一南老师说，有一些事对你是有意义的，但是别人就无法理解的，就你认为有非常非常大的好处的事情，可是如果对方跟你的认知是不一样的，他就没有办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所以庄子在这里有一个总结，他说什么呢，这句话很核心，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也就是，生命短的和小的那些生物，它们不知道那些生命长的和视野辽阔的生物，究竟经历了什么。那么知识少的人，也就不能够理解知识多的人：你学习那么多，你反而增添了很多的烦恼和痛苦，你为什么呢？仅仅因为，他们生活的空间是不一样的。所以在庄子看来，所有的生命本身是平等的，但是庄子为什么要嘲笑那个小虫子和小鸟呢？他不是在嘲笑这个小虫子和小鸟的小，他是在嘲笑小虫小鸟为什么要嘲笑那个人的大。听起来像绕口令，但其实他就是在讲，每个人的生命态度都不应该强加于别人。
比如说庄子举了两个例子，说有一些蘑菇，它仅仅只能活一天，它就没有办法理解月亮运行的概念。因为月亮从月如钩到一轮满月，要经历十五天；这个蘑菇只活一天，它从来看不到十五天的长度发生了什么，所以它没有办法理解，这十五天的运行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一个小草虫叫蟪蛄，它只能活一个季节，所以它没有办法理解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分别都是什么概念，这就是所谓的小年。这就是生命短的生物没有办法知道，命长的生物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你说那命长的生物，又怎么样呢？有，庄子说，比如有一种生物叫冥灵，它活五百年，才相当于我们活了一个春天；那么再活五百年呢，就相当于我们又活了一个秋天。所以它的命太长了，那么它的时间观念就跟我们没办法一样。还有更长命的，他讲上古有一种椿树，八千岁为一春，八千岁为一秋，这个就叫作大年。那我们想一想说天哪，活到这么长的长度，那它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它在想什么呢？它对生命的理解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呢？
很多哲学家在思考，比如西方的哲学家写小说，他就写一个人是永远不死的，那么他要经历的那种烦恼痛苦，也是我们不知道的对吧？可是我们就有很多帝王，比如秦始皇，一直在寻找，怎么样才能够长生不老，怎么样才能够千秋万代地活下去。所以双方都没有办法理解对方究竟在思考什么。所以把这些都读完你会在想，那庄子到底是什么立场呢？其实他既不站大鸟，他也不站小鸟，他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有它们各自的形态，都值得尊重；但是你不能去嘲笑别人，不能去嘲笑你所不理解的那些生物。
说到这儿就拉开一点，《庄子·秋水》篇里面，还有一句更有名的话，就说：“夏虫不可以语冰。”什么意思呢？说夏天的虫子，你是不能够跟它讲冰的，因为它不知道什么东西叫冰。那我们就会遇到很多的人，有一些人会像夏天的虫子，因为他没有这样的经验，他又不理解这个世界，你老要跟人家说冰干什么呢？那是属于你的事情，而不是他的问题。所以庄子的核心态度是，不要去跟人家争是非，尤其不要跟夏虫去辩论什么是冰。
那再举一个跟《秋水》里非常相似的例子。庄子写过一篇文章，说秋天发洪水的时候，所有的河流都会流到黄河里面去了，那黄河就变得非常宽阔，两岸都看不见了，茫茫一片。那黄河里面是有神的，叫河伯，河伯就特别高兴，他说：“你看我这条河，宏大壮观，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我的。”所以他就顺着这个河流一路向东，就到了海里，一看见大海，河伯就叹气了，他就对海神说：“我真是不知道自己的渺小，现在看到你才知道了。”那海神就跟他讲说：“井里的蛙，你不能跟它说大海是怎么回事；夏天的虫子，你不能跟它说冰是怎么回事，因为它受时节的限制。所以对于多数的人，你不能跟他们讲大道，因为他们的知识是达不到的。那你现在知道自己很渺小，我就可以跟你说说大道理了。”所以海神就讲了一大段道理，概括一下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渺小的时间和空间之中，这就是人类的局限。在很早的时候，其实古今中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所面对的是无限的宇宙，而我们每个人，生活在有限的时空里。那么中国的思想家里面，第一个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且能够非常清晰地表达这一点的，就是庄子。这就是庄子的宇宙观。所以我们来总结一下，庄子说“小不及大”，不是嘲笑小动物们的小，而是嘲笑小动物们在发笑。这个就是庄子的立场。
那么问题来了，就是生物是要进化的，它的形态就是会不断的变化，那么到底变大有好处呢，还是变小有好处呢？
有一部动画片叫《大鱼海棠》，我觉得很好看，那里面就用到了很多《逍遥游》的元素，所以审美上非常高级。男一号变成了一条大鱼，他的名字就叫鲲，女主角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叫作椿。这个电影开头的一句话就说：有的人是永远关不住的，它属于天空。
其实这个就是庄子的观点。他在讲什么呢？说人类所面对的世界，是一个无限的世界，那我们所面对的时间，也是一个无限的时间；所以每一个人其实是生活在短暂的时空中，就是忽然在这个点上，你出现了。那人要面临的最大的局限和危险是什么呢？就是被这个短暂的时空拘束在这里，所以人是那么的不自由。那我们有办法超越吗？
张一南老师就说，其实在大部分时间里面，不管是人，或者是某一种生物，都会安于我们固有的状态，这个叫作安于现状；但总有一些生命，会突破原有的限制，去追求新的可能性。比如《大鱼海棠》里面的那个鲲，他就不断地长大。这是一个小概率的事件，但它一定要发生的。那为什么要突破？因为变大是有好处的，可以获得自由。张一南老师说，追求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生命总是要去追求自由。那也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追求自由，但只要你是生命，就总有一定的概率去追求自由，因为你是活的，是活的就有管不住的时候，否则就不能够叫作活着的。这就是，有的鱼是永远关不住的。
那么变大这件事，有什么样的魅力呢？这基本上是永恒的。我们去看进化论，你就发现很多生命，就是出于各种各样实际的考虑，然后它越变越大，因为比较大的生命，首先总是能获得更多的关注。生命实际上是不平等的，总有一些生物，是能够获得更多的眼球。比如说小孩子都喜欢恐龙，为什么？因为恐龙真的是足够醒目。在地质史上，有无数个物种都灭绝了，但不是所有的物种都像恐龙一样，这么引人关注，就是因为恐龙比较大。小孩子一进博物馆，一看见那个骨架，一看见那个复原的模型，立即就会觉得被震撼到。如果有一种小耗子灭绝了，大家可能就不会那么关心。那有人就说，长那么大有什么用呢？恐龙长那么大，它不照样灭绝了吗？但是只有这么大的动物灭绝了，你才会知道；有一些小动物灭绝了，我们压根就不知道，无声无息。所以首先大的东西，获得的关注度会比较高。
那么第二，如果要变大，你能够收获什么好处呢？那就是生命体验的丰富。张一南老师讲到了一个段子，这个段子非常古老了，就是说有一个渔夫，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这个时候过来了一个富翁说：“你怎么不去努力工作呢？”渔夫说：“我努力工作干什么呀？”富翁说：“可以赚钱呀。”“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呀？”富翁说：“赚了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了。”然后渔夫就说：“那我现在不就正在晒太阳吗？”这个故事听起来其实挺让人高兴的对吧？当我想要躺平的时候，我就说你看，我不努力，我照样可以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你就算是富，就算是非常努力，又怎么样呢？结果无非是一样的。
但这个理念忽略了一个特别本质的问题，那就是，这个富翁他来到沙滩上度假、晒太阳，他今天躺在这里，明天不想躺了，他转身就走。他可以跑到原始森林里面去探险，他可以跑去瀑布里面去溯溪，他可以突然到几星级的酒店里面去各种玩；就是因为有钱，他会有更大的自由度。在沙滩上晒太阳，只是他生命体验里很小的一部分。他拥有各种各样的选择，这个选择可以给他带来非常丰富的体验。但是渔夫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他躺在这里晒太阳，然后接下来他说：“我想到大都市里，去跟了不起的盖茨比喝一杯。”你怎么去？然后他说：“我想突然之间去看看花海。”那你怎么能够抵达呢？所以他的生命的自由度就小很多了。
那么自由度大了，体验丰富了，它会带来什么呢？带来唯一性。我们吃下去的东西，我们眼睛看过的美景，和我们脑子里的记忆，这个其实都是体验的一部分，这个东西是别人带不走的。除此之外，不管你有多大的房子，多大的车，多么豪华的装备，其实你都带不走。但体验它会让你变成唯一的人。当然要讲的是，提高体验的丰富度，有钱只是其中一种方式，它并不是说只有有钱我才能丰富。比如说我们今天在这，听这本书，明天在那里看那本书，这个也是体验的丰富程度。比如说你今天喜欢种花，明天喜欢去烤饼干，后天去学一个跳舞，你的生命也是非常丰富的。那么有一个人，假设说跟你中学是同学，后来他就在县城考了一个公务员，他一直就在想着怎么周旋在这几个领导中，那可能他同样的时间就没有你生命的体验度那么丰富。
我们讲了变大是有大的好处，那么大也有大的难处。有什么难处呢？比如说，大的体型需要更大的生存空间，但生存空间就是要努力奋斗，甚至战斗得来的。房子要大对吧？这个占的地方要大，活动半径要大，这都是要靠努力的。庄子在《逍遥游》里面也讲到了，这么大的鲲，这么大的鹏，它也有它的难处。它的局限性是什么呢？鲲鹏是要靠拍打水的那个反作用力，趁着微风飞到天上的。它当然自身能力很强对吧，它自己也特别努力，它依赖外界的这个条件就比较小，但它终究还是要靠外界的反作用力。这个叫什么呢？叫作“有待”，就是有所期待。你是要有所依靠的，你是要有所指望的。所以鲲鹏飞到天上之后，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呢？就是它看地的颜色，和我们看天的颜色是一样的。
张一南老师说，这个就是庄子“齐物”的思想，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人跟人可能是不一样的。鲲跟鹏也是不一样的，它们虽然彼此转化，但是所谓的齐物就是，你这么看它的时候，它也是这么看你的。鲲在天上看地上，灰蒙蒙一片，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我们人在地上看天上，和鲲鹏看到的是一样，也是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个就叫作齐物。也就是说，不管你生命的形态是大是小，是飞的还是跑的，但是生命的本质是平等的，这就是齐物。
那我们理解了齐物，就懂得了小大之辩的第二层含义，就是：大也是小，小大齐一，都各有各的难处。那既然变大也要面临这么大的困境，可是庄子说，那我还是要站这个大鸟，为什么呢？这就牵扯到小大之辩的第三层含义，庄子把它叫作“逍遥”。
那些体型特别大的生物，它有它的烦恼，但庄子说，我还是站大鸟的，为什么呢？这些大的生物有什么烦恼？就是它们对周围环境的要求会比较高，如果周围的环境不给支持，这些大的生物，可能就没有办法产生它自己的力量。所以大的生物怎么办，变小吗？重新返回那个小虫子、小鸟的状态吗？
庄子的策略不是这样的。他说既然大有大的难处，那么我们就变得更大，那就没有难处了。中国有一句老话，说枪打出头鸟。你一冒头，那么子弹看见你，朝你飞过来了。那怎么办呢？不要做出头鸟，是大部分人的看法。但是还有一些鸟，它不是这样想的，它说既然枪打出头鸟，我就拼命地飞，飞到子弹的射程之外，你就打不着我了。这个就是庄子所说的，我们要尽可能地变得更大，那些烦恼就会消失不见。
然后庄子就接着往下讲故事了，他说什么呢？他说那些才智可以胜任一官之职，或者能在这个乡里面当个干部，品德可以让一个君主满意，能够做官的人，他们看待自己其实是很得意的，就是像那个嘲笑鲲鹏的小虫子或者小鸟。这些人虽然小，但是自视甚高。他觉得我的经验就是经验了，我已经混得非常好了，比我再高，都不值得去努力去争取了。所以他们看比他视野高的人，比他格局大的人，就像是小小的生物在看苍茫茫的天一样，觉得什么都看不清楚，那也就不值得我去努力。他认识不到那个世界。
那么庄子就说了，这个世界上，就有比他们高的高人，这个人叫什么呢，叫宋荣子，就笑话这些小虫子和小鸟。宋荣子的地位，其实就相当于鲲鹏，他是一个高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高人呢？在庄子的理想中，这是一个比较好的人。就是全世界都称赞他，他也不会因此就更加地努力，表演给大家看；那么全世界的人都谴责他，他也无所谓，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觉得沮丧。他能够确定什么是物，什么是我，把这个界限划得很清楚；他也看穿了什么是荣，什么是辱，对于世俗的那些名利追求，他没有什么要求。
但即便是如此，这个人看上去已经很超脱了，已经是像鲲鹏那样神奇的存在了，但他也还有没有树立的东西，叫“宋荣子犹有未树也”。就是他也有自己还没有达到的东西，他比那个社会上的牛人，就是小虫子、小鸟一样的人，要强一点，但依然不完美。宋荣子就像是鲲鹏一样，它在飞翔、在运动的时候还需要积水，还需要等待微风，还需要依赖环境，这样才能够动起来。那么宋荣子不够完美，怎么办呢？这就是庄子的策略，说你要变成比宋荣子更强的人。那谁比宋荣子更强一点呢？就是列子。
列子是一个可以御风而行的人，他可以乘着风飞起来，这就是神仙了，他根本不在乎怎么样才能够得到好处。他不在乎好处或者坏处，其实也就是不在乎这个世界。这有点像庄子的一些思想，比如说妻子过世了，他在那里鼓盆而歌。就他对生死都认为无所谓的，快乐和悲伤也都无所谓的，他不在乎。但即使是列子这样的人，就像神仙一样了，他还是“有待”的，就是有所期待的。他期待什么呢？他要依赖风，所以列子依然不是第一高手。
那么第一高手是什么样呢？庄子看来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就是顺应天地万物的性情，他可以驾驭各种各样的气，随意地变化，漫游于无穷无尽的空间和时间之中，到没有局限的世界里面去游历。那这种人还需要依靠什么吗？所以庄子说，能够达到这个境界，那就不再有待了，也就达到了真正的自由。这个境界就叫“逍遥”。所以逍遥这个境界，我们可以看出，是一个终极的理想。你像武侠小说里面绝世的武功高手，扫地僧，对吧？他特别厉害，他跟别人都不一样，但是他戏份特别少，因为这种人没有什么可以描述的，大家也很难理解他，也很难像他那样。
所以庄子就讲，最好的境界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就是说，最顶着天的人、最厉害的人、最绝的人，他是不在乎自我的；那么次一等，就没那么觉得，那个神仙一样的人，他是不在乎建功立业的；那么再往下一点的呢，叫圣人，他是不在乎名誉的。不在乎自我，不在乎功业，不在乎名誉，就把人分出了不同的境界。而所谓的那个逍遥的境界，也就是庄子精神世界中最高的境界，无己、无功、无名，它就是绝对的自由。这是庄子核心的追求。在庄子看来，被功名利禄、世俗的呓语所累，人是没有办法获得绝对的自由的。就像去斥责那个小虫子小鸟，说你们见识短浅，远远没有达到逍遥的程度。
那么《逍遥游》讲到这里，我们就会发现，这不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庄子在讲什么呢？首先，生命的态度不要强加给别人。你是小虫子小鸟，小没有关系，小有小的好，小有小的难；那么大有大的好，大有大的难。这是平等的，但是你不能去嘲笑别人，嘲笑别人就是没道理的。庄子的观点叫齐物论，齐物论的意思是说：所有的物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区别，所有的活法也是平等的。为什么你会觉得焦虑、紧张、压力大，就是因为没有平等的观念。
听到这里，你会说我很有启发，但是我做不到。那么庄子，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庄子最想要的就是，生命的价值在于真实而自由。这就是学《庄子》的人一定要懂得的。只有人意识到什么是永恒，你才会知道现实是有限的。知道现实给你的一切的知识价值，包括名誉地位，都是可变的，是短暂的。所以庄子讲的是自由，而不是讲的平等。而庄子又设想了人的一种完美的生命形态，就是一旦我们能够和永恒合为一体，这就是生命的完美性，才可以实现无大无小。希望能够对大家有所启发，就到这里。
《逍遥游》节选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