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雨砸在桐油纸伞上的脆响惊醒了阁楼的铜钟。
我缩在八仙椅里拨弄黄铜天平时,橱窗外闪进截青灰色袍角,料子纹理像极了祖父传下来的那方端砚。来客发间别着枚竹节状铜簪,簪头缀的流苏正勾着雨丝打转。这让我想起三天前收到的怪信——泛着药草味的梅花笺上,行草写着:「戌时三刻,取汝曾祖父典当的翡翠算盘前来续茶。」落款是团形似北斗七星的墨渍。
砚台突然渗出水痕。原本阴干的松烟墨迹开始晕染,在当票存根上洇出幅微型星图。我望着柜顶那盏忽明忽暗的琉璃油灯,火苗跃动的频率竟与三日前信纸上的星图纹路重合。门外青石板路上的积水倒映着飘摇灯笼,朱漆店招「恒昌典当」的「恒」字缺了半边,此刻被水波揉碎成个歪斜的「亘」字。
「茶凉了。」青袍客叩响柏木柜台,指节敲击声里掺着某种金属震颤。他搁下的紫砂壶表面浮着层霜色包浆,壶盖雕的螭龙却簇新得可疑,龙睛处嵌着两颗与我抽屉里那对鸽血石耳钉极相似的宝石。
翡翠算盘珠子突然开始自行滑动。七十三年前当票记录的重十二两六钱,此刻却在黄铜天平上诡异地保持平衡。那些祖母生前常用来吓唬我的家族传说突然鲜活——曾祖父当掉传家宝那夜,星子亮得能烙穿苏州城的瓦片。
阁楼传来铜钟闷响,本该戌时整鸣的钟声迟了三刻。青袍客的流苏簪晃过柜台玻璃时,我瞥见倒影里他的发髻竟变成了及腰的银白色。油灯爆了个灯花,空气里漫开雪山冷杉焚烧的气息,混着陈年普洱才有的沉郁木香。
「要续的是七十三年前的龙井。」他袖中抖出片泛青的茶叶,叶脉纹路在我瞳仁里不断放大,直到化作幅完整的姑苏城地图。天平砝码突然齐齐飞向左侧,震得玻璃柜里当季新收的珐琅怀表奏响《茉莉花》曲调。
阁楼地板吱呀作响。曾祖父留下的柏木楼梯突然多出十四级台阶,阶面嵌着的青铜齿轮开始逆向旋转。我攥着算盘跟上去时,青袍客的背影正在转角处虚化,像幅被水汽洇开的古画。第三级台阶的铜齿轮卡着片枯梅瓣,与当年账簿里夹的干花脉络丝毫无差。
阁楼化为环形茶室。八张檀木案几摆成八卦阵,每张都搁着匪夷所思的物件:缺角的哥窑冰裂纹笔洗盛着现代钢笔、鎏金掐丝香炉里插着电子体温计、战国青铜剑横贯整本《量子力学导论》。青袍客的茶壶嘴腾起的热气在半空凝成篆体「天」字,而我的翡翠算盘开始不受控地演算圆周率。
阴影里传来珠帘晃动的细响。罩纱灯映出七个人影:穿实验室白大褂的老者抚摸着竹简、旗袍妇人腕间智能手环闪烁、少年啃着汉堡的油手正临摹《快雪时晴帖》。最里侧的枯瘦男人突然抬头,镜片反光里跃动着与紫砂壶龙睛同色的红光。
「第一百四十四次茶会开始。」青袍客指尖划过紫砂壶,龙睛宝石迸发的光斑在梁柱间织成星图,「今夜议题:证明苏州评弹的工尺谱能解黎曼猜想。」
白大褂老者抖开竹简,激光从简牍缝隙投射出波动方程;旗袍妇人解下手环,全息投影的昆曲水袖缠上薛定谔方程;少年蘸着番茄酱在餐巾纸上画拓扑结构。我的算盘珠卡在第三千六百位时,枯瘦男人忽然抽出青铜剑劈开《量子力学导论》,书页碎片飘成矩阵模型。
翡翠算盘突然迸裂。九十一颗珠子滚落成河图洛书的阵型,曾祖父当票上的星图开始吞噬茶室光线。我弯腰捡拾珠子的瞬间,瞥见青袍客后颈隐约浮现的刺青——与典当行地砖缝隙里那个消失多年的「卍」字标记一模一样。
「验货通过。」枯瘦男人弹响体温计,水银柱炸成满天星子嵌入茶室穹顶,「周老怪的重孙女还不算太蠢。」
青袍客的铜簪流苏拂过我手背,翡翠珠竟自发重组成浑天仪形状。空气里浮动的茶香忽然有了重量,压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那些零碎记忆此刻被串成线:祖父临终前攥着的铜罗盘、父亲烧掉的奇怪手稿、还有我从小就能在典当物里看见的幻象——原来不是遗传的眼疾。
「你们偷换了概念!」我攥着曾祖父的当票指向穹顶,星子排列与翡翠珠的浑天仪完全契合,「七十三年前的典当物根本不是算盘,是周氏窥星术!」
茶室陷入死寂。旗袍妇人的手环投影突然切换成1947年的典当记录,泛黄影像里曾祖父颤抖着交出的确实是卷星图。枯瘦男人剑尖挑起块地板,那枚消失的「卍」字标记正泛着血光,赫然是周家族徽的变体。
青袍客斟茶的姿势终于露出破绽。壶嘴倾泻的茶水在半空凝成DNA双螺旋,融进星图时激发的蓝光映出他真实面容——竟与典当行供奉的初代掌柜画像分毫不差。白大褂老者竹简里掉落的玉琮突然滚到我脚边,内壁刻的「天授四十八年」刺痛了掌心。
茶室开始坍塌。量子方程缠绕着工尺谱坠入虚空,青铜齿轮重新顺向旋转。青袍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恒昌典当行的规矩,活当期限最高百年。」他袖中飘出张新当票,墨迹未干的「典当物」栏赫然写着我的生辰八字。
雨还在下。我瘫坐在复原的阁楼里,翡翠算盘好端端锁在保险柜中。琉璃油灯罩上多了条细不可察的裂纹,投影在墙上的影子恰似北斗七星。橱窗外的青石板路映着「恒昌典当」的残字,积水里的「亘」字被雨滴击碎,又顽强地聚合成新的星芒。
地砖缝隙里,青铜齿轮的碎片泛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