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儿深深吸了口气,端正了颜色,道:“妾身前番接到相爷书信,说公子是为钦差赵朴而来,让我留意着,近日已有了些消息,也找着了人。”
弘少则仔细问了那人的形容相貌,拊掌道:“必然是他了。他一入江南,便失了踪迹消息,我就料定他必然是微服私访,果不其然!如今,我们既要防着赵朴,更得提防着上官清卷土重来,真真是内忧外患啊!”
苏灵儿想了想道:“公子可已见过华棣?”
弘少则道:“本公子此番来江南,原不打算见他的。他是安抚江南有功,只是有些事情,用一个女人比用一个名士好!”
苏灵儿立即道:“公子放心!任他赵朴,还是上官清,敢与相爷为敌,妾身必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说过,我只信你三分。呵呵,不急。”弘少则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苏灵儿吹弹可破的面颊,划上她的鬓发,取下鬓间那枝海棠,那娇娇艳艳若不胜风露的海棠,放间鼻间轻轻地嗅了又嗅,挑着眉直勾勾望着苏灵儿。他虽觊觎这张盛颜美貌,终是忌惮她身后站着的弘逢龙,且又思及未来的大好前程,只得恨恨作罢,一径将海棠重新插入苏灵儿鬓间,一径叹着:“可惜了,如许娇艳。”
苏灵儿僵着身子,直直站着任他轻薄,心下虽愠怒万分,终是不敢任性发作,只淡淡道:“既然如此,灵儿便不打扰公子了。”
弘少则默默点了点头,苏灵儿便要离去。离开时,弘少则叫住她道:“你那爱洁之癖,可是打小就有的?”苏灵儿不想他有此一问,微微有些错愕,很快摇了摇头。
此行并不愉快,苏灵儿是一路沉着脸回去的。两个婢子深知缘故,皆不敢多言语。阳光透帷幕的缝隙洒落进来,又随着马车前行颠簸而明明变幻,洒在她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马车依旧停在苏府旁的那条小巷子里。门内的婢女未料苏灵儿早归,开门略略迟慢了些,苏灵儿的脸色越发地阴沉了。待她们迎了出来,苏灵儿一掀车帘,指着当先的一脚踹在胸口,劈头骂道:“前儿就听霜降说你们越来越难使唤,我原想着都是好人家的小姐,可怜流落到我这里,不肯为难你们。不想你们是越发地惫懒了,一个个做起姑奶奶来,用不了多久,只怕要踩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骂完犹不解气,又向小满道:“即刻打发她去清明那儿,休要教我再见到她!”
那使女被苏灵儿骂得一头雾水,也不知她怒从何来,更不敢辩驳,只听得要送去清明处时,顿时花容失色,唇色也变白了,眼中瞬时蓄满了泪水,跪下哀求道:“求姑娘开恩,婢子下次再也不敢了!”说罢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直把额头都磕破了,和着泥渗出血来。苏灵儿只是冷哼一声,并不为所动,被谷雨扶着下了车,只向府中走去,旁的使女们也赶紧簇拥着离去。
那使女还跪在泥地里哭泣,小满看不过去,悄悄折返向她道:“姑娘定下的心意,你何时见她更改过?你这样子若旁的人看了去,传进姑娘耳中,只怕她更生气。”
使女含泪道:“小满姐姐知道,姑娘们只有在这府里才能保住清白,若去了天香楼,便是真正的下贱了。我是个什么样子,小满姐姐是清楚的,自入府以来,伺侯姑娘与众位姐姐从未怠慢过。今日蒙这不白之冤,竟是无处伸诉!”
小满叹道:“漫说你今日受了冤枉,入这府中的,谁没有不白之冤?便是姑娘,也有天大的冤屈,她又向何处伸诉?”
使女听了,挺身咬牙切齿道:“是了,她与我们原是一般无二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许多。她不把我们当人,不过是她的主人不曾把她当人罢了!天香楼那个腌臜地方,我是宁死也不肯去污了身子的!”
小满唬得脸都白了,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道:“观文,你不要命了?这话休要再说起,此事好在未牵连你父兄。你去了天香楼,今日之事便在你身上了了,或是图痛快寻了短,你且想想你尚在人世的家人,到时……姑娘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那叫观文的使女原本直直挺着的身子,突地又瘫软了下去,忍泪含悲道:“去!我去就是了!”小满又叹了口气,并不敢久留,急急奔淡客居而去。
苏灵儿在淡客居中,又是好一顿脾气发作,发狠地摔砸房中器物。过了许久,房中再无可砸之物,苏灵儿犹不解气,只顾撕扯衣服鬓发。鬓间那支娇艳的海棠,被她狠狠地折成两段,又踩在地上,死命地跺着,未消三两下,便零落成泥了。
不消片刻,苏灵儿已是头发散乱,双眼通红,重重地喘着气,娇容很有几分狰狞。诸使女想劝不敢劝,生怕一不小心被牵怒,落得个发配天香楼的下场。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冷冷道:“热水可备好了?”便有个白衣婢女道:“都备好了,就等姑娘呢!”这婢女年纪与谷雨、小满相仿,容长脸儿,身段容貌更加妩媚冶丽,腰间玉牌刻着“霜降”二字。苏灵儿怒意稍缓。霜降会意,忙命粗使婢女送上热水,又紧着上前伺侯,岂料苏灵儿只是斥她退下。谷雨霜降互自看了一眼,也不敢多问,都默默退了下去。待她们离去,苏灵儿方才除去一身凌乱衣物,只将自己没入水中。
她虽沦为贱藉,委身教坊,只自二十年前下毒逼死上官清之后,便成了弘逢龙座下红人,且又辅助华棣平定江南,当真是居功甚伟,朝中知情高官显贵便是再瞧不起她,当面也要卖她三分薄面,不想一个“上官清未死”的说头,那弘少则便敢恣意轻薄于她。她性子本极刚烈,今日却受此折辱,哪咽得下这口气来?半晌,苏灵儿猛地自水中探出头来,四下溅出许多水花,盯着屋顶咬牙切齿道:“欠我的,都要还!”却不知她说是的弘少则,还是那未死的上官清。
谷雨与小满三两下梳洗更衣毕,便急急赶去伺侯苏灵儿。苏灵儿看到小满,冷哼道:“她是想寻短么?”
小满默默地摇了摇头,苏灵儿颇感意外,想了想又笑道:“她倒是个聪明识大体的,知道为自己父兄绸缪,不像去年那个,自己图痛快抹脖子死了,无辜牵连自己老父亲身首异处。”
诸使女心中皆是恻然,房中一时悄无声息,连呼吸声也略不可闻。苏灵儿环视一周,笑道:“你们何苦生出兔死狐悲之伤呢?若好好为相爷做事,我非但保你们一生清白,更保你们家人安然无恙。如若不然,嘿嘿……”诸使女只好强自展颜欢笑。
苏灵儿道:“你们出身大多不差,原本是被父母家人捧着的掌心明珠,可恨沦为贱籍,心中一定有天大的委屈。你们面上逢迎伺侯我,心中不知多恨我入骨,道我是为虎作伥。”说着顿了顿,目光缓缓划过谷雨、小满、霜降及诸使女,又道:“可惜,这就是你们的命!”
诸使女面上皆有悲愤之色,深浅不一而已。苏灵儿看在眼里,淡淡道:“这命是认,还是不认?若认,便是沦落风尘。”有使女面色有惶然之色。
苏灵儿道:“若是不认,又如何?效仿晋宁公后人上官清起兵谋反,可笑啊,兵败投海自尽!你们家世可与晋宁相提?你们之能可与上官清并论?你们不过妇孺之辈,如我当年!我便退而求其次,保住自己的清白。”
便有使女面色渐缓了,苏灵儿又道:“虽然也不干净了,到底不是迎来送往。我是这般想的,也愿能维护你们一二。说到底,还是我无能,你们怨我也是对的。”说罢,苏灵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谷雨急道:“姑娘切勿自责太甚。说来都是婢子的命,又与姑娘何干?姑娘尽力护住我们的清白,我们心底感激还来不及,哪敢还敢怨及姑娘?”诸婢亦皆称是。
苏灵儿垂眸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去天香楼请清明过来。”
霜降不知首尾,只道是为那守门婢子的缘故,道:“姑娘要打发,打发她过去便是了,平白为她去请清明姐姐……”
未待霜降说完,苏灵儿冷声道:“你如今是越发地伶俐了!”
霜降的心一紧,赶紧闭嘴。谷雨与小满心中有数,却不敢明说。苏灵儿冷笑道:“请她来,是为了一个人,上官清!若他果真还活着,咱们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