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认准方向的燕子】

  星期一是所有人终生都无法避免的灰色一天。走在上学的路上，苍思远抬头望去，只见原本应该湛蓝的天空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帷幕。大好的晴天，却显得阴沉极了。

  来到学校，他一如既往地在所有人冷漠注视下走进教室，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做任何能够引起过多注视动作地走到最后一排靠门位置，摘下书包，坐了下来。

  发现既然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就连最后一排的混子都懒得搭理他之后，苍思远心里一阵轻松的同时闪过一丝落寞。但他很快将后一种情感压制下去。

  照常在黑色小本子上书写了几节课后，苍思远抬起脑袋想要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一张尤其渗人的面孔紧贴着玻璃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下意识地后仰身体，脑袋磕在了身后的墙面上。心跳骤然加快，左眼皮跳动了两下，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完了！”

  他脑海中全是这样的想法。

  “完了。”

  那道面孔的主人正是班主任，一张宽大的面孔长满细密的棕黑色小点，少见的大嘴能够滔滔不绝地吐出一大堆恶毒阴损的词语。

  而这些词语经常被用在向他这样学习不好的学生身上。面对这样的女士，再顽劣的学生也要再她面前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他坐在那里，看着班主任的面孔像鬼魅一般消失在后门玻璃外。他立即将手中的黑色本子藏到书桌里。就在这时，班主任已经来到教室。

  她先是礼貌地和任课教师打了声招呼，就直奔苍思远的方向走过来。

  此时他左面一名睡觉的学生被其他人捅醒。那名学生醒来后看到老师脸色刷地就白了。一直盯着班主任走到他跟前，双手放到桌子下面，乖巧地坐着。

  很难想象他平时下课踢翻过多少凳子，揪过多少女生的头发，打过多少次架。

  “东西藏哪去了，拿出来！”

  睡觉的同学全都醒了，偷偷看漫画书的同学将书全都藏起来，有的直接扔到其他同学的桌子下方。班级内瞬间只回荡着她的尖锐刺耳的声音。

  任课老师的讲课立即被打断了，但因为先前班主任友好地打了招呼，他只能等待着班主任处理完这件事情。

  班主任又厉声重复了之前的话，苍思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头盯着桌面，双手不安地来回搓着。身体微微打着颤。

  同学左顾右盼，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感情不是来抓他们的。一名同学甚至趁着班主任背过身去的时间钻到桌子底下捡回了漫画书。

  “起来！”

  又是一声大吼充斥着这间教室，甚至于连隔壁教室也安静了些许。

  苍思远立即起身，此时他的后脑勺还十分疼痛。他伸出手揉着，班主任粗暴地扫掠了桌面和桌里，那本黑色小本子根本无处遁形，立刻被班主任抓在手中。

  “这里面是什么？”

  班主任无视了苍思远揉着后脑的手，将本子举在他眼前质问着。

  苍思远默不作声。

  “跟我出去，别因为你打扰吴老师上课！”

  苍思远乖乖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室，来到外面走廊，站在自己班级和隔壁班级中间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看到两个班级的部分学生。

  班主任粗略扫看了本子几眼，脸上露出嘲讽的冷笑。

  紧接着，走廊上响起了疾风骤雨般的训斥声音。如钉子般尖锐的声音充斥了整条走廊，两个班级的同学和老师全都侧目。

  那声音把他正在写离奇故事的秘密、部分他完全不想分享的故事内容还有恶毒的斥责一股脑地塞进了两个班级所有学生和老师的耳朵中。

  更远处的另一个班级，某个学生微微探出头来，紧接着就是一声远不及面前这位矮小女士的严厉声音让那名学生缩回了头。

  苍思远的头低的不能再低了，他的身体颤抖着，紧咬着下唇。他尤其盼望自己这副乖巧和懦弱的模样能让班主任早些发泄完毕，但斥责还远远未结束。

  他想起了女孩的古怪笑容，那笑容连母亲也不能应对。

  他抬起头，直视着班主任唾沫横飞的脸。

  “你看什么，怎么着不服气，不服气你去找主任，找校长，看看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你们都是一个窝里的老鼠，当然向着你了！”他在心里狂吼道，同时非常熟练地、像是学会了多年似的露出古怪笑容。

  那笑容带着轻蔑、带着漠视，更带有一丝疯狂的病态的兴奋。

  班主任的声音像是被大象踩到了脖子，沙哑着消失了。

  毫无意外地，他的母亲也来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和苍思远一起听着矮小女人对儿子的斥责。那本被苍思远命名为‘绝对不能被别人——尤其是母亲——看到的书’此时已经到了母亲手上，并且已经被母亲过目了。

  要知道，苍思远的母亲最讨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那是浪费时间，他应该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从小就对他严格要求的母亲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完了！”

  苍思远又想到。但心情却莫名其妙地，从最开始的恐惧变得淡然和平静。

  他甚至认为这样也挺不错的，一切都被发现了的感觉让他如释重负，任何秘密都没有了的感觉出奇的美妙。

  大不了，再忍受一段时间的母亲的斥责就好了。反正他早已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刚刚班主任连珠炮似的讲话他只记住了那声音是多么富有穿透力，多么难听，多么扰民。剩下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苍思远的猜测一点没错，尽管他内心有一点期盼着母亲能理解他，能温柔地与他探讨关于他喜欢写这些离奇古怪的故事，但是这仅仅是单纯美好的幻想罢了。

  他站在母亲身前，同样低着头，麻木地听着母亲的大声训教。那个黑色本子被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紧接着，苍思远的母亲又来到他的房间，从他的书桌里翻出了一张张被夹在练习册中的单片白纸，无一例外地全部被撕碎。上面都是他宝贵的记录。

  之后又是一通训斥。

  他就那样站着，仿佛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似的。他很想对母亲露出那样的古怪微笑，可他并没有勇气，只能露出乖巧模样任凭母亲说骂。

  他感觉周围的空间逐渐扭曲，墙壁也不断凹凸着。他的身体也随着上下移动起来。

  母亲的声音是那样遥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周围的空间逐渐褪去了颜色，变得麻木和冷漠。紧接着，他注意到自己的衣服也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变得像是丧服一样单调的灰白色。

  他现在就像在参加姥爷的葬礼，和一众小辈跪在最后，听着前方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既苍白又虚伪的悼念词。之后，他跟着那些嚎啕大哭的大人们也哭了起来。但仅仅是被那些大人们感染了而已，至于为了什么而哭，他不知道。

  他又回忆起那天的葬礼上，连续哭昏过去几次的姥姥被众人搀扶着走回房间。但他却觉得姥姥非常做作。他看见过小狗流泪，只看一眼他便跟着哭了起来。相比之下，姥姥的行为显得格外虚假，像是故意做给别人看似的。

  他想起小时候关于姥姥的为数不多的记忆，姥姥全都是阴沉着脸，小眼睛闪着怪异的光，像是随时都会吃掉他似的看着他。每次都要母亲大声训斥他才肯过去和姥姥打招呼。

  周围的空间依然在不停扭曲着，变得奇形异状，像是一条条蜿蜒的毒蛇向他爬来，对他张开满是毒牙的血盆大口。

  他看到窗台上的花盆中，有一朵黄色的叶子在一堆绿叶子中格外显眼。一想起他可能很快就会被母亲处理掉就不由得同情起它来。

  一只蚂蚁爬到他脚下，亲吻着他的脚趾。他微微动了下脚趾头，算是回应了那只蚂蚁友好亲切的问候。那只蚂蚁像是真的感受到了问候似的晃了晃身子，向另一个方向爬去。

  砰！

  巨大的声音打断了母亲遥远且不真实的声音，也将苍思远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一只燕子歪歪斜斜地从窗台边飞往蓝天。

  “看来它是把窗户当成了天空啦~。”苍思远在心里嘀咕道：“还好它第二次认准了方向，不然它又要吃更多苦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