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今后就打算这么住下去?”上官婉看着水里的游鱼,目光顺着移动,看向坐在凉亭内正不知道说到什么好笑事情而发笑的两人身上,突然张口问道。
“专心”上官清落下一字,棋子敲击棋盘,发出啪嗒的清脆声响。
“太上长老那边可不好交代”上官婉面纱上的一双眼眸,含笑似的看向自家兄长。
“没什么需要交代的”上官清目不斜视,执黑子落下一枚,淡淡回应。
“没有?”上官婉轻笑一声,“单是他那张脸就足够太上长老下达绝杀令了”
“他不会了”上官清敲击了下桌面,意示上官婉抓紧落子。
“家主令可还在他手里”上官婉落下一字,“你有什么对策?”
“你不需知道”上官清避而不谈。
“好奇罢了”上官婉弯了弯眉首,“连我都要防备着吗?”
“防的是你身边的那个”上官清意有所指,冷面冷声。
上官婉抓子的动作一顿,缓声道,“说好不再提他”
“是我失言,抱歉”上官清瞥了一眼自家妹妹,当即回道。
上官婉摇摇头,神情却不再有轻松之意,上官清有些沉默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闷。
自知道上官族地被玄冥鬼宫血洗,上官清曾一度沉陷于亲人失去的巨大悲伤里,就算到后面强打起精神接受太上长老万俟纪刍的帮助重建上官一族,他内心里却还是有着空缺,每月都会去家族祠堂里跪上一夜。本以为失去亲人的伤痛会持续很久,他也准备好了迎接长久的打算,可也许是上天垂怜,见他独自支撑太苦,竟把他的妹妹送回到他的眼前!
在重建上官一族的过程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阻碍自是不用多说,没有那个世家会愿意见着一个新的势力崛起,哪怕上官一族的重建是大势所趋,也会有不少人在暗地里使绊子,这些人既不想看到上官一族再次重归,又不想在世人面前丢了脸面,见面时总是一副悲痛安抚的样子,等到谈到切实所关的时候又一个个挂起了笑脸,那一张张面具似的笑脸就像是长在食人草前面的绚丽花朵,等待时机,择人而噬,他虽贵为前上官一族族长之子,可却常年下山历练,对于族中的一些事物,接管之初可谓是一窍不通,手忙脚乱的叫外人看去热闹。
流萤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那时还不知道流萤就是他的妹妹,当梦浮生领着她带到自己面前说让她跟着自己时,他还心存疑惑。她出现的恰到好处,解了上官清的燃眉之急,却经常以面纱蒙上半张脸,摸不清真正的长相,处理各项事务十分准确快速,像是早已经熟识多年,明明还是一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女孩儿,没有专人的培养,那会这般的娴熟。存疑在心的他也曾想找过梦浮生谈谈此事,可那时他们二人正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阶段---刚刚大吵过一架,由于心中存下隔阂,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当做没事似的主动找梦浮生说话。他心里憋着气,连带着看流萤的眼神也受了影响,流萤一度被他以为是哪一家派来的卧底,他对她越来越不信任,任由着家族里的族人对她的滋事挑衅,只要是不危及她的性命,他都不予理会,也是因为他的放任不管,饶是流萤的能力再强,上官一族在重建初期的大小事务压身,也是忙不暇接,终于有一天,流萤倒下了。
也是那一天,烧的已经不认人的流萤,流着泪哭喊叫嚷,手下的人传信过来问他怎么办。生着病的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力气的,可流萤却硬是挣开了按住她丫鬟们,不让任何人接近她,等到上官清刚从拜访叶氏回来,有些不耐烦的赶过去,还未到门口,走到长廊的一半时就听见凄厉的哭叫。
“兄长救我!”饱含了名为绝望的情绪。
“兄长!火,好大的火!”
“兄长!兄长!!……”他愣了一下,不等人来,跑着推开房门前拥挤的人群,颤抖着手不敢触碰,他怕,怕啊。
“兄长?兄长?”
上官清刚从回忆中脱离,定了一下心神,看向上官婉。
“怎么,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上官婉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看着茶水中的叶片沉落,若有所思。
兄长刚才看他的眼神,枯寂着欢笑,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知道,家族的一朝覆灭在他的身上突然降下了无法想象的重担,他的兄长,本会在人前疏离有礼,人后容她万般胡闹,会护着她不让娘亲责罚,会面上不爱笑,眼中有神光的兄长,再见到她之后却带着故作的冷淡坚强。在她还是流萤的时候她还能知道兄长的苦累,因为那时的她是他的下属,可当他知道她的身份了,很多的事情反而不再和她一同讨论了……不过,她还是有一点庆幸的,因为在面对一个人时,兄长眼中的光又会被重新点亮,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那个人的身份却曝光了,紧接着消失,兄长眼里的光彩再也没能亮起来。近两年,兄长对家族重建之事格外上心,经常性的熬夜,向亲信下达命令,可她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兄长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她还记得,有一次她乘着夜色潜入族地,刚踏上兄长的屋顶,下方传来的一声清脆声响吓得她差点脚下一滑摔下屋顶,屋内有着愤怒的女声。
“你这是做什么!三天了,整整三天,你一直不合眼”
“我说了,这份防缮图还有缺漏”
“你非要我请来太上长老你才肯听我说的话么”
“你想去请就去,没人拦你”
“上官清!”
“至于太上长老来不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你一定要这样对我说话么……”
“……出去吧,我需要安静”
“……上官这两年,除了太上长老,你这个样子又有谁愿意看到,就算……”
后面的话说的太小声了,她没能听清,只看到月色凉凉下,那个会成为她未来大嫂的端庄女子,捂着嘴哭着跑出。
那一晚,她没出现在兄长面前,到如今也没和兄长说过她在月色下看到的那一幕。
她那未来大嫂有些话不说出,她也能明白说的是什么,其实很久了,她都没再去留意鬼主的消息。那个人虽给了他们兄妹生机,却又逼的他们孝义难两全,初知道梦浮生玄冥鬼主的身份时,她比上官清还要激动,但是也许是在鬼宫呆的久了,她实在是难以相信,她在父母的排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说是如果等她再查一遍过后仍是玄冥鬼宫屠灭家族,她定不心软!她利用鬼宫里的身份,一遍又一遍的询问审查,又使用上官一族新任管事的身份去各个世家,不论大小,层层排除。功夫没有白做,上官一族的灭族没有各大世家的事,可上官一族拥有的各项资源却被其余几大世家暗暗蚕食殆尽,而当初说出现在上官族地的玄冥鬼宫中人,经她详查严查之后发现,都是外殿的人没有一个是内殿的!她抓住了这条线索,想要去找兄长说明,可她还没赶回上官家,先得到的消息却是:无惑带鬼主回谷,鬼主双臂尽毁,性命垂危!
上官婉不想再去回忆她回上官家的那天,光明正大却也是灰头土脸的那天,她得了消息,急于想去找兄长确认,却忘记了,她原是被梦浮生,人人喊打的玄冥鬼主带进上官一族的,她刚一出现就被太上长老派人拿下,若不是兄长的出现,她大概会直接被处死,被放了之后她没来得及多想,一心的想要告送兄长她查到的线索,却被太上长老一句话打击的体无完肤。
“既已是玄冥鬼宫的人,那就该从上官族谱上除名了!”
她在那一天失去了她上官一族小姐的身份,就连回生她养她的族地都要偷偷摸摸的,连祭拜父母也做不得。她不可置信得看向兄长,兄长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接着她就被扭送到了兄长的书房中,当看到书房中刚换下来的衣物和剑鞘上干涸的血迹时她就知道了,她得到的消息不假,她突然觉得深深无力,她什么也没做成,她不明白,明明当初还拦着自己说不要冲动的兄长怎么就在自己搜寻线索的时候就去断了梦浮生的手臂,那她这么多天的忙碌是为了什么?所以当兄长进屋后一句话都不说,面色如常的处理书桌上的事务时她才会被多日以来压抑的疲惫不满和埋怨压断最后一根弦,不管不顾的喊出。
“上官清!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现在想来,当时真的是太傻了,不怪以前父亲总是让她练字沉心,遇到事先冲动的人总是她,就算是事后也能快速的找到重点,可一时的冲动总会在某一次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上官婉垂下的眼眸,落座在面前的棋盘上,心神却早已不在此处。父母死于非命,她的兄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承认她对梦浮生的怨,怨他隐埋事实不报,教人难做,也有对兄长怨,怨兄长做事不做解释,不加辩解,还有,对她自己的怨,怨自己的冲动,不顾前后。她怨着两个离她最亲近的人,看着这两人现在相识不相知的样子怨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她也许,应该做点什么,为她的兄长,她唯一的亲人……
“怎么没见到万俟哥”上官婉沉默了一会儿,从棋盒中挑出一枚棋子放在两人之中的棋盘上。
“有事外出”上官清回答的一板一眼,紧接着落下一子。
“我怎么听说是和你大吵了一架”上官婉也落下一子。
“都是那些嘴碎的下人,在你身边嚼舌根”上官清冷哼一声,“这样看来,你身边的人也该清一清了”
上官婉笑着放下手中的棋子,转头看向不断有笑声传来的方向,说道,“万俟哥知道他的身份了啊”
“什么?”
“你的态度很明显的”
“很明显的厌恶”
“不管是冷淡还是厌恶不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么,就是因为你做的太明显了。更何况,除了极其避讳太上长老和他的人以外,你的用心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你对他不同”
“你到底想说什么”上官清眯起眼,也没了下棋的心思。
“我没什么想说的,只是看到故人……”上官婉将棋子抛回棋盒,将其盖好,“我也失言了,我在这儿哪儿有什么故人”
上官清不答,偏头看向远处的凉亭。
“兄长……”
“家仇族恨,我是不会忘的,你不必担心!”上官清抢在她说话之前说到。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初说过的……”上官婉轻咳一声,抿了抿唇,开口说道,“父母之仇可以再报,灭族之恨可以宣泄,家族没了也可以重建……可若是他没了,你待如何?”
上官清猛地抬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眸涌动着深沉不可知。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
“下次什么时候来”上官清岔开话题,开口问道。
“……恐怕得多些时日了”知道兄长不愿再提此事,上官婉无奈叹息,闻言神情变得有些黯淡,“太上长老不欢迎我,这次来就已经折了三个人了”
“你之前为何不说”上官清眼神一凌,语气不自觉的加重。
“也不是什么大事,少让你和太上长老有摩擦不好吗?”上官婉故作轻松的笑道。
“我和他,终会有那么一天”上官清说到一半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眼里有着坚定。
“不过还是晚一点来的好,让上官一族的根基稳定一些,经得起你做任何事”
只有这么做,你上官一族的根基才能更稳一些。
上官清微微晃神,耳边响起那人说过同样的话。
“你这次有查到,查到他后背的伤势是怎么来的了吗?”上官清迟疑着说出他每次最期待的消息。
第一次遇到木云生时,上官清承认是自己冲动了,因为这个从花楼乐坊救出的人和自己熟识熟知的那个人,除了同一张令人目眩的容貌之外,无一处相似,唯一还令他存着一丝希望的就是木云生双肩处的疤痕,两道很深很深的疤痕。等到木云生有一次寒毒发作的时候他又注意到了一些不寻常,在木云生寒毒发作的同时,肩膀处的疤痕会变得血红且十分滚烫,很难想象那种温度是怎么还不伤及皮肉的,等到自己确定了他的身份后,隐藏了许久的激动就全部化为了不安,那么诡异的伤口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早早地和自己的妹妹取得联系,希望能借她之手得到一些讯息。
“……当初无惑救他回栖凤谷找顾神医救治”上官婉沉默了一会儿,终不像以前那般摇头说不知。
“然后呢?”上官清急切问道。
“之后的事就只有无惑和顾神医知道了,我当时还在上官家你也是知道的,墨守也在外出任务……”上官婉看了一眼自己兄长立刻暗淡下去的神情,不忍道,
“……不过,他进入过万蛊盅,应当是不会错的”
上官清眼中的疑惑一闪,猛地愣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是什么?”
“这可是我的宝贝~”
“所以,是什么”
“你猜猜看,猜的住我就告送你”
“酒?”
“不对~”
“机关术法?”
“不对~”
“桃花酥?荷花酥?米糕?……”
“都不是哦~这里的可是能救命的宝贝呢!”
也许是他自己骗自己太久了,可骗就是骗,哪怕已经极力的去忘记,那人,那日,狡黠的笑,和煦的风,明媚的笑,温暖的日,都依旧分明,格外清晰。
“万蛊盅?!”上官清惊叫一出声,转头看向笑意盈盈木云生,只觉得那份笑分外扎眼,又转回来,目光震动着,“他为什么要……”说到一半又像是被人掐住喉咙一般没了下沿。
“为什么?……”上官婉重复了一遍,没多说一句。
为什么……还有什么为什么,上官清,你自己是不是忘了,是你,是你亲手断了他的手臂!
上官清突的站起身,现在,他要立刻到木云生身边!立刻!
“兄长!”上官婉高声喊道。
上官清猛地止住身形,不是因为上官婉的制止,而是他自己,他早就丢了站在那人面前接受那份笑的资格了。
“他们那边在干嘛呢?谈崩了??”唐十一嘴里含着刚扔进嘴里的一颗葡萄,有些含糊不清的说道。
“你怎么总喜欢嘴里含着东西说话,也不怕噎到”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木云生最算是被“宠”的敢说话了,在和唐十一独自带着的时候还敢说上两句玩笑话,调侃一下。不过,就算是说着话,木云生的眼睛也是管不住的往上官清的方向瞟。
“喂,你总这么看下去,会变成斜眼的”唐十一不断地往自己嘴里扔着葡萄粒,“小生生,现在也是胆子大了,等着一会儿我就告送上官清,说有这么一个人啊,总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哈哈哈哈”
“唐公子,这个不是这么用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